她為他貼上創可貼,重重拍了一下,疼得伊佐那龇牙咧嘴地叫起來,惱怒地瞪她。
“想要看看什麼地方能養出那種人渣,現在看果真不是什麼好地方。”
“那種人渣?”
她揉亂了伊佐那柔軟鬈曲的白發,再次惹得小孩鼓起嘴抗議,紫色的眼睛眨出一顆生理性的眼淚。
“小孩别管。”她笑笑。
伊佐那的學校在村外,處于鎮子的中心地帶,步行回家需要大約四十分鐘的腳程。
他與那幫霸淩者的仇怨已然結下,從學校到家的四十分鐘,發生什麼都不足為奇。
再次被比自己高大的高年級團團圍住,伊佐那捏緊了書包肩帶。
他在打架上向來有不差的天賦,自小由于膚色受人歧視,早已習慣了在不斷受傷中成長。這次竟在圍毆中與他們打了平手,代價是斷了一根手指。
響勒令他在家修養半個月,但伊佐那不服氣地第二天就獨自跑去上學,反倒是那些高年級請了病假,而伊佐那則被叫了家長。
他感到屈辱,沉着臉站在黑川響身側。
她穿着伊佐那從未見過的做工精良的西裝,一副精英做派,開口時倒是一如既往的充滿攻擊性。
“莫非老師認為合理的反擊也有過錯?這一定是我聽過最不可思議的笑話。”
先發制人地占據道德高地,她辛辣地道:
“這位先生,比起找我家伊佐那的麻煩,您是否更應該為自家帶頭群毆卻被反殺的豬仔感到丢臉?——還是說,果然青蛙的孩子隻能是青蛙?”
臉色漲紅如豬肝的男人将手高高揚起。
伊佐那瞬間意識到了即将發生什麼,他往前沖去,卻被人暗暗使力制止在原地。
啪!
一個巴掌照面而下,女人幾乎站不穩,後退了兩步,竟直接流出了鼻血。
伊佐那手足無措,像隻被激怒的獅子犬,下意識沖男人怒吼:
“你竟敢——!”
“扶我。”身後的她低聲說。
伊佐那隻來得及架住她失去意識的身體,像是抱起一把骨架。
叫家長以救護車的到來倉促收場。在醫院檢查後,她找不知哪來的熟人律師狠狠敲詐了一筆醫藥費,才算解了氣。
“别悶悶不樂的,那頭豬賠的錢甚至付完你我的醫藥費還有剩餘。”
她已經出院了,隻是臉頰上的淤青仍未消散。似乎是體質問題,她身上的傷總是難以痊愈。
“我很好。”伊佐那說。
與其說是悶悶不樂,伊佐那從表情上幾乎看不出任何不甯的心緒。他甚至對她露出笑容。
伊佐那讨厭她解決問題的方式,但他并不會說出來。
睚眦必報的他隻是跟蹤男人,不為人知地進行了“惡作劇”,讓那對父子短時間内能夠整整齊齊相親相愛。
律師将賠償送到家裡來的那天,伊佐那看見他們在樓梯上接吻。
男人抱着她,索吻的模樣像是饑餓的狗。發出的聲音不可抑制地傳進耳朵,有些令人……作嘔,伊佐那想。
他們分開,響擦了擦嘴唇,沖男人豎起中指,在律師出門後回頭說再見時,還往他的屁股踹了一腳。
伊佐那從藏身的門後走出來,問:“你要和他結婚嗎?”
她擰開水龍頭漱口,聞言沉默了一會:“你看見了?”
伊佐那不說話,隻是看着她。
她的膚色依舊是蒼白的,唇色卻像是熟透的莓果。
“不,暫時沒這個打算,那家夥隻是前男友。”
為什麼會和已經分手的前男友做那種事?伊佐那并不明白。
這個男人像是如今穩定新生活的不安定因素,介入了目前隻有兩人的小世界。伊佐那幾乎克制不住展露敵意,盡管他自己并未發覺。
她端詳伊佐那的表情,又說:“放心,就算真的結婚了也不會把你趕走,小小年紀心思别太重。”
伊佐那讨厭被她當小孩子糊弄。
那天之後,不管是孩子還是家長,沒人敢再找黑川伊佐那的麻煩,不知是屈服于他的武力呢,還是害怕再損失一大筆錢财呢?
伊佐那有一瞬間懷疑她的儲蓄都是這樣來的。
看,她實際上才不過二十二歲的年紀,沒有工作——至少伊佐那沒見到過,帶着他這個拖油瓶。既要支出大筆的旅費從東京趕往北海道的村莊,還要負擔租房、燃氣、水電及日常生活的費用,其中還不包括伊佐那的學費。
伊佐那也曾經好奇過她的職業,卻隻得到了“如今是無業遊民,花銷都出自存款……對了,還有醫療賠償”的答案,說話的人形象全無地癱在沙發上讀上周的報紙。
不論是同學、村人還是律師,暫時都隻能算為生活的湖水激起漣漪的小小碎石。迫使他們離開的是另一件事。
他們的房子是山腳下第一間,時不時就能撞見些山裡來的野獸,隻是大多不過野豬或鹿一類危害性不算太大的動物。
在冬天過半的某個夜裡,風停雪止,早晨剛掃過的門前雪又積了小腿肚高的一層,環境呈現出詭異的靜谧。
咚、咚。
響起了敲門聲。
沒有人會在這樣的深夜前來拜訪。伊佐那走到門口,盯着門不再動作。
咚、咚、咚。
“怎麼了?”響從樓上下來。
“有人敲門。”伊佐那說。
“……”
門後靜悄悄的,隻有呼嘯的風,隔了一會,再次響起三聲敲擊。
門是鎖着的。
女人關了燈,作出噤聲的手勢,拉着伊佐那到廚房去。掀開窗簾一角,透過窗戶和鐵栅欄恰好能看清門口的景象。
一人高的影子立在門口,拙劣地模仿人類做着敲擊的動作。
伊佐那後頸的寒毛不受控制倒豎起來,他喃喃:“是熊……”
當地的新聞報道中有不少關于熊襲擊人類的内容,他并沒有不自量力到對熊的到來無動于衷的地步。
身邊的人比他更加脆弱。
伊佐那下意識拉住響的手。她的體溫偏低,冬天到來之後,無論什麼時間,手總是冰冷的。
響誤以為他感到害怕,于是也回握他的,說:“……我們回樓上去。”
她從抽屜裡翻出兩個熊鈴,給了伊佐那一個,放輕腳步走上嘎吱作響的樓梯。
“晚上要一起睡嗎?”
黑暗裡,女人的聲音幽幽響起,竟難得有些溫柔。
“為什麼?”
“不害怕嗎?”
“我才不會害怕!”
“可是我害怕,怎麼辦?”
“……”
那天夜裡他們貼得很緊。
盡管睡前是相安無事的狀态,熟睡後,她不由自主地向伊佐那這個唯一的熱源靠近,緊緊抱住了他。
她的睡姿很安分,隻是擁抱有些距離過近。
伊佐那不耐煩地推開她,摸到一雙涼涼的手。
即使是被窩裡她的手腳也難以産生熱量,伊佐那皺起眉毛。
她再次靠過來、八爪魚似的将他摁進懷裡。伊佐那沒再躲避,而是把腦袋貼在她的胸口,傾聽下方的心跳。
她的心跳聲似乎也比常人更加微弱和緩慢。伊佐那仔細地辨認:一、二、三……
他迷蒙地數着心跳,仿佛是屋檐融化的冰淩緩慢滴水的聲音……當懷中的溫度被他捂熱,又變得像是母親哄睡艾瑪時輕輕的拍背聲。
樓下的敲門聲逐漸遠去,漫長的夜晚不見蹤迹。第二天一早他們看見了兩道深深的腳印,一直蔓延到了山裡。
她向來行動力超強,當天下午就聯系好了新的住處,位于遠離山腳、距離學校更近的地方。好心的房東歉意地表示忘了提醒他們小心冬眠醒來的熊,沒有二話地将剩餘的房租返還。
于是在北海道的冬季仍在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