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燈未滅,宛都夜色如海。
風起于北市,火止于塔前。
瘋王沈觀瀾夢語:“有人夢中食骨,燈灰難熄。”
僅八字,驚動三裁入宮。
鏡司之上,葉鏡立于主位,白衣封斜倚座側,懶散得像在看戲。他手中副錄夢冊尚未開封,指甲輕扣封面,發出“哒哒”聲響,一副“今夜有瓜”的表情。
陸從簡來遲半刻,風雪未褪,衣角尚濕。他一言未發,将夢冊放在案前,袖中抽出原頁,一翻到底,指尖壓在那行夢語上。
“北市燈坊查過。”他語氣平靜,“三戶之中,無骨。火灰已冷,未見禍象。”
話落,全場寂靜。
白衣封挑眉,嘴角噙笑,半真半假地來了句:“你這語氣……夢是查清了,瘋王的命,你也拿捏透了?”
陸從簡沒理他,隻擡眸掃了眼塔上方向。
那盞燈,亮得比任何一夜都沉。
“你是說,”釋象官溫廷年起身,語聲陡沉,“陛下夢錯了?”
“我隻說,夢未成象。”陸從簡淡聲道,“不能裁。”
白衣封:“哦~不是夢錯,是瘋王瘋得太提前。”
斷律官聞歸元沉聲打斷:“或非錯夢,隻是夢未至時。”
葉鏡終于開口,語氣如常:“夢未至,不得裁。副錄留存三日,以待後象。”
白衣封啧了一聲:“你們鏡司真講究……瘋王都快把人夢死了,你們這兒還在等天降信号。”
他話音未落,忽聽“哐”的一聲——陸從簡猛地将夢冊合起,壓住那頁未裁之夢。
他擡眸盯向白衣封,眼神極冷。
白衣封眨了眨眼,懶洋洋道:“吓,我是說瘋王,不是你——但你這麼激動,我倒開始懷疑你是不是被夢了。”
陸從簡不動,隻一句:“你信瘋王是瘋的,就别在夢裡找理。”
白衣封卻笑了,嘴角一挑:“我可不信瘋王瘋,我隻信——你不跪他塔下,還敢接他夢,怕是瘋得比他還有底氣。”
葉鏡:“夠了。”
白衣封一笑,攤手:“你看,我閉嘴。”
就在這時——塔上傳來燈影劇烈一晃。
——
白塔頂層,燈火如鈎。
瘋王沈觀瀾坐于銅燈壇旁,手中翻着夢冊,指節覆在那一行“食骨燈灰”之上。他盯着那字良久,眼底浮起一點難辨是笑還是怒的光。
他舔了舔指節,将指尖墨迹在夢冊空白處一壓——像是按下了什麼不可撤回的印。
然後,他緩緩撕下那頁夢。
指尖在紙邊拉過,“唰”地一聲,如刃劃燈心。
火折子點燃,他看着火苗舔上夢頁。
“夢錯了嗎?”瘋王低聲道,“還是……你們太信律,不信我了?”
夢頁焚至半邊,他忽而起身,赤足踏上青石塔階,風卷白袍,火光映在他赤紅的眼尾。他走到欄邊,居高而下望着整座宛都,聲音冷得像刀子。
“信夢者跪塔,不信者夢死。”
塔下百官無人敢語,唯陸從簡未跪。
瘋王視線一寸寸鎖向他,忽而低笑一聲:
“陸從簡——你不跪,是信我不會夢你,還是……你想賭,我夢得起你,卻不敢殺你?”
陸從簡站在塔下,靜如山雪。
瘋王俯身而下,眸光灼灼,唇邊挑起一絲極輕的弧度:“若我夢你死,你還信我是活的嗎?”
白衣封:“啧,這倆人……說夢能說出戀愛腔。”
沒人搭理他。
瘋王卻忽而反身走回塔壇,将那張未焚盡的夢頁掐滅,用指腹碾開火痕,拿起筆,在餘燼旁寫下:
“陸夢三夜不裁,夢者不夢。”
然後,他将整頁塞進袖中,自嘲一笑:“你要律,我就不夢。”
“你若不信我,我也夢不下去了。”
——
塔頂風起,燈火微顫,瘋王将那頁寫滿“陸夢不裁”的夢紙攥進掌心,一步步走回燈壇,像壓着整座塔的重量。
他跪坐燈前,撩袍、垂首,雙手撫在夢冊上。墨未幹,火尚溫。
“我寫你死,是怕你真死。”他輕聲說。
“可你把夢當律,把我當瘋。”
瘋王低笑了一聲,指尖敲在夢冊一角,“咚咚”作響,像是敲在某人心尖上。
他眼中已無憤怒,隻餘疲憊的執念,輕輕呢喃:“你若哪日真信我瘋了,那我就真瘋給你看。”
“夢裡寫你,寫你死,寫你跪……是因為我想你活,想你别離我遠一點。”
他看着那頁紙邊被火灼黃的“簡”字,低下頭去,唇抵指尖,咬了一下。
一滴血落在夢冊上,洇進了“陸”字。
瘋王輕聲道:“你總愛說‘夢不成象不可裁’,可你知不知道,你這句話,一次一次救我。”
“你救我,不寫我;我夢你,不敢裁你。”
“可你一次不寫,我就會瘋一次。”
他擡起頭,眼尾染紅,直直望向塔下。
那一眼,如溺水人望火,瘋王笑了,卻笑得很輕。
“陸從簡——你若今晚再不寫我,我就夢你一次死得好看些。”
風過,塔燈搖曳,一道夢火順風燃向遠處天幕。
瘋王靠着燈壇,聲音慢慢低了:“你不肯信我夢……也許,是你早就不信我還愛活着了。”
——
夜深三更,鏡司已靜。
陸從簡回到夢謄官寝閣,尚未落座,便瞧見桌上不知何時被人放了一頁紙。
那紙裁得極整,覆着一層極淡的燈灰,邊角有火痕未盡,一看便知——來自白塔夢冊。
他指腹摩挲過那一頁時,便覺一股淡淡的熱氣仍未散盡。
紙上隻有一句話,瘋王筆迹不穩,但那“陸”字寫得極重:
「陸若不裁,夢成傷身。夢若不燃,塔不再光。」
紙背卻還有一行極淡的隐墨,要在燭下偏光才能看清——
「……你若信我一夢,我便不夢你一死。」
陸從簡呼吸頓了一頓,半晌才收起那頁紙,卻未焚燒,隻夾入了自己那冊夢謄副本内,藏在序言頁之後。
他從未将瘋王寫的夢當真,但他一直記得那個少年,在塔燈下紅着眼說:“我寫你死,是因為我想你别離我遠一點。”
——太近了,瘋王才不敢夢;太遠了,瘋王才會裁命。
陸從簡阖上夢冊,輕輕歎了口氣:“瘋王啊……”
“你若不是瘋着愛我,那這律……我就真寫不下去了。”
他伸手按住夢冊封頁,指節敲了兩下,就像十年前少年瘋王夢後問他:“你信不信我夢?”
他沒答,隻拈起那頁紙,輕輕疊起,壓進書中最深處。
手法溫柔得,像在藏一封信。
——
次日未明,白塔傳來異響。
瘋王沈觀瀾,破例下塔,未着朝服,僅着白袍赤足,自階上緩緩而下,手中提着一盞燈,不開光,不點火。
他走得極慢,每一步都像是壓着一場夢,一場要被人寫出來,卻遲遲無人敢寫的夢。
鏡司衆人聞聲而動,百官驚然。
陸從簡原本在司内謄寫,聞塔響而出,一擡眼,正撞見瘋王那盞未點的燈,像是直直壓在他眉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