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倒竈的朝廷,最後一絲清明也沒了!”
囚車裡,有個五歲小姑娘一抽一抽地哭。林妍看清了她的樣貌愣了下,這一位林五小姐,與她長得可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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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希999年,春。
到底江南暖和,年前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凍死不少貧寒人家,等過了年關,柳芽新綠時候,便又是春風和煦了。
太子謀逆案的風聲随着林太子太傅伏罪終于過去,京城裡随着微醺的春風恢複一貫的歌舞升平,林妍混進了珍馐樓。
小姑娘對此十分輕車熟路,自尋了泔水桶後的角落貓着,正是開飯的時候,再等一會兒,便會有小二收拾來許多貴人們吃剩的魚肉往這邊丢。
林妍性子雖乖,卻不是個耐得住安靜的。角落裡貓了會兒沒趣兒,就探頭探腦地打量院子裡來來往往的人。
早晨新下了場小雨,冷雨初停,屋檐下不時滴落二三水滴,撲打在青石闆上,水凼裡蜷着幾隻抖着觸角的螞蟻。
林妍看見來了群錦帽貂裘的纨绔子弟。
錦衣華服的小公子“呦呵”一聲怪叫,厚底的錦靴蹭幾下鋪着青磚的地,招呼同行的幾個富貴公子來看,“都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們看看,這的螞蟻踩死了沒有?”
“嗬!沒死,還真沒死呢!”
當真有人裝模作樣地彎腰看,陰陽怪氣地大叫,招得旁邊幾個也紛紛附和大笑,起哄嚷起來“踩死他”。
“小小個螞蟻,怎麼就一腳踩不死呢?”定國公文家的小少爺文興輕蔑的眼神往邊兒一瞟,譏笑,“哦,原來是認了臭蟲做幹爹了!”
靴子的金線暗紋映着小水凼的冷光,錦衣公子重重一碾,罵道,“合該斷子絕孫的叛國餘孽,偏還剩這些沒斷氣的蛆蟲!”
楚家餘孽?林妍突然就想到,前兩天還聽的疤哥和魏哥說,煙州知州調任回京了。當時魏哥就掰折了筷子,一口酒悶下去,紅臉拍桌子罵道,“瞎眼的朝廷蠅蛆還嫌不多,這樣黑透心的也召回來,對得起江北父老、四十萬北伐子弟!”平日裡最是豪爽大氣的疤哥也一言不發,隻顧往碗裡添酒,林妍仔細看去,竟見疤哥紅了眼睛。
林妍才知道十六年前朝廷第一次北伐鏖戰三年,卻在緊要關頭,時尚書左仆射楚宗叛國投敵,以緻慘敗,功虧一篑。
“原來還有過北伐呀?”林妍聽了很驚奇,她隻聽娘親講過,她爹娘都是江北的人,二十年前盤踞在最北邊草原上的犬狄人突然大舉南侵犯境,朝廷一敗再敗,最終帝都失守,遂遷都江南。說起舊時江北帝都的富麗莊嚴,娘親總會流露出惆怅複雜的眼神歎氣。
年長的乞兒聽小林妍這樣問,頗是自得地一哼,笑她,“你不知曉的事情多着呢”。于是又說起後來楚宗叛國洩露軍機事發,當街腰斬,株連三族。後來怎麼的又法外開恩,赦楚家長孫被貶到蠻荒夷族之地煙州任知州。說是出任知府,可煙州蠱族枯石島,向來是朝廷管不到的地方,同流放也差不離了。
呸!林妍心底跟着暗啐一聲,真是又臭又爛的壞東西,叛國投敵害的北伐慘敗的人家,罵死活該!
根兒正苗紅的小姑娘,頗是個是非分明的俠義性子。
可俠肝義膽不頂饑腸辘辘,林妍愁眉苦臉地揉着咕噜噜響的肚子,不耐煩地祈禱這群纨绔趕快散去,不想這幾位纨绔更不耐煩,其中一個出聲道,“一隻螞蟻也配污了皇子的鞋子?打算躲到什麼時候?還不快滾過來給三皇子擦鞋。”
躲在角落的林妍吓的心跳漏了一拍,直到又聽見道溫和好聽的聲音傳來,才明白這些人另有所指。
“草民楚奕,見過三皇子。”
林妍聞聲望去,發現陰影裡走出了個白衣少年。隻見他步伐沉穩,站定了躬身一禮,端端正正的,絲毫沒有被諷刺嘲笑的尴尬局促,淡定從容,溫潤如玉。
芝蘭玉樹,皓月皎皎,雖處變而不驚,縱承辱而泰然,這才是幾百年的大世家裡沉澱出的貴公子風度華儀。隻看一個背影,林妍腦子裡就冒出了這麼個念頭。
那被稱作“三皇子”的少年睨他一眼,不陰不陽地問道,“聽說你楚四少爺才比穆青,你來說說,這螞蟻,怎麼就踩不死呢?”
“回三殿下,上天有好生之德,皇上隆恩,澤被萬物,一隻螞蟻,僥幸不死。”
聲音恭敬有禮,不卑不亢,楚奕答得坦然。
“呵呵,好一個皇上隆恩,楚四少爺果然不負才名。”三皇子突然冷笑,倏而怒色道,“本皇子,也讓你沐浴沐浴我對叛國賊的恩德!”
正巧有小二端着前廳撤下的剩菜低頭走過,三皇子叫住,端起一盅沒怎麼動過的山珍煨烏雞就沖楚奕澆了下去。
一鍋冒着熱氣的雞湯當頭淋下,油亮的湯汁滴答滴答像水簾一樣順着他頭發、臉頰、衣服流淌,菌菇和雞肉挂在肩頭身前,狼狽不堪。
躲在角落裡的林妍心頭一緊,直覺那少年受此大辱定會發怒,然而出乎意料的,卻見他又是躬身一揖,道——
“草民,謝三皇子賜膳。”
聽見溫潤謙和與前幾句無二的聲音,林妍目瞪口呆。這也能忍?啧,若換作魏哥或是疤哥,早得抄家夥幹架了。
泥人兒似的任捶扁揉圓,真是八竿子打不出個屁。一衆纨绔子弟有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沒甚意思,嘟嘟囔囔又嘲笑幾句,走了。
隻剩被淋了一身雞湯的少年獨自站在院子裡,狼狽的樣子竟叫林妍起了幾分可憐的心思。魏哥說江湖人講究禍不及妻女,縱有父債子償的說法,可那楚仆射叛國的事情過去幾十年,同眼前這個小公子有什麼幹系?這般想來,方才那群人,也太過分了!
俠義心腸的小姑娘,瞅瞅四下無甚旁人,幾步走出角落,遠遠地出聲問,“你……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