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靜中,她似乎聽到了座鐘走動的咔哒聲,座鐘是擺在蘭斯頓公寓的客廳裡的。它放在一張褐色的咖啡圓桌上,光滑的桌面上有細小的劃痕,木頭紋理的線條大體上呈“D”形,桌子邊緣有一塊很小的C形缺口……
也許她現在該爬起來,喝杯熱水再回來培養睡意;或許,她應該去做些其他事情。
她選擇了後者。普莉希拉打了個響指,放在桌上的銀色提燈裡驟然跳起一團光,懸浮在明澈的玻璃燈罩中燃燒,綻放出穩定而明亮的光芒,像升起了一輪小小的太陽,将室内照耀得有如白晝。她披衣起身,手掌下壓,光團随着她的動作逐漸暗淡下去,直到停在一個她滿意的亮度,她才擡手停止動作。
普莉希拉提着燈,從後門出了院子,往湖邊走去,那兒睡着她的祖母。
綠湖鎮的春夜溫暖怡人,夜風輕柔,銀月高懸夜空,光芒清越柔和,空氣裡充滿泥土和青草的氣味。後院瘋長的野草蓋住了石闆路,細長的草葉尖端輕柔地拂過她的腳踝,帶來輕微的癢意。春蟲伏在草叢中鼓動翅膜,吱吱,嗡嗡,清脆或喑啞,短促或悠長。
進入林間,樹葉摩挲的沙沙聲中,紅嘴鵲藏在枝上咕咕啼叫,灰鴉撲着翅膀,叫聲喑啞,蛇蟲鼠蟻窸窸窣窣地爬動着,地精掘土的聲音若有若無,種種聲音生動而和諧。
普莉希拉來到林間空地中,在這裡已經能聽到綠湖水波的嘩啦聲。這一小片空地采光很好,完全被籠罩在皎潔的月光裡。
空地上立着一個小小的石制墓碑,上面纏繞着深綠的藤蔓,被三棵小樹和大叢白月花包圍在當中。尚未長成的小樹和碑前栽着大小不一的植物,有些圓滾滾肉乎乎的,像多肉,有些則像爬藤植物,将藤條攀在碑上。
她在墳前蹲下來,手指輕輕撫摸碑上的墓志銘:“此地沉睡着瑪格麗特.格倫塞爾,可親的祖母,溫柔的朋友,她的靈魂在白月花的懷抱中得到永久的安甯。”
她凝眸望着雕刻簡單質樸的墓碑,微風中顫動的深綠藤葉軟化了石頭的冰冷,白月花的花瓣和細蕊讓這兒看起來沒有半分死亡的冷漠。也許這就是祖母想要的。
祖母曾告訴她,她們是綠湖的女兒,從湖水中來到人間(現在她明白這是種托詞)。所以幼時她對綠湖抱有一種隐秘的親近和向往,時常一個人躲到湖邊待着。
她在這兒住了十三年。從記事起她就在湖邊嬉鬧,繞過枝葉和尖刺摘下各色野果,采集蘑菇和草藥,看着祖母熬制藥水來換取錢财,再把成色各異的硬币們換成面粉、鹽、糖以及種種蔬果,用來烤制面包和餅幹,熬制果醬和料汁。
普莉希拉那時最喜歡冬天,窗外雪花飛舞,天地間銀白一片。祖母仰在搖椅裡織毛衣,膝頭蓋着厚實的毯子。幹柴在壁爐裡劈啪作響,火焰紅通通的,把她的半邊身子烤得發燙。
奶油蘑菇湯咕嘟咕嘟地沸騰,衣服地毯上都帶着香濃的奶油味兒。等到湯快喝完了,埋在火中悶烤的馬鈴薯也可以吃了。橙黃的果肉烤得香濃而綿軟,在口腔裡翻滾,炙烤她的舌頭和上牙床。
她對冬日的憧憬一直持續到那年,祖母離開了她。那年院子裡的金花懸鈴木長出第一朵嫩芽時,普莉希拉便離開了綠湖,一走就是五年。
她在春天離開,也在春天回來,盡管這春天已經有些晚了。
爬藤抖動的葉間吹泡泡似的緩慢析出一個個圓球,吹氣球似的慢慢漲大,長到某個固定大小便脫離枝葉,浮在空中。普莉希拉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好在它們的顔色都是代表喜悅的玫瑰紅,她舊日的植物朋友們對于和她的再見這件事都感到很高興。
“~”
這些大大小小的幻化植物們在綠湖的名字是“泡泡藤”,它們曾是她和祖母一起種下的,能夠将自身的情緒具象化地表達出來,化成一個個圓滾滾的簡筆畫小動物的模樣。
那時她非常喜歡它們,于是它們被種在每一個可以裝土的容器裡,小到碗碟,大到一個毀壞了的不能用的舊浴缸。她離開後沒有人能再照料這麼多植物,就在臨行前把它們移到了這片空地上和祖母與白月花作伴。
“真高興你們沒有生我的氣。”
普莉希拉喃喃道,這些可愛的小東西像一顆顆浮在半空中的櫻桃,圓鼓鼓的身體散發出淡淡的光芒,親昵地蹭着她的臉頰。她用指腹輕輕撫摩它們的小身體,像觸及一個小泡泡,微涼而光滑,富有彈性。
她那兒待了很久,直到繁亂的思緒慢慢沉寂下來,才再次回到床上。普莉希拉鑽進被子裡,把腦袋擱在軟軟鼓起的枕頭上,讓自己在柔軟蓬松的被褥、陽光和白燭花的氣息裡慢慢下沉。夢神終于向她投來一瞥,于是她緩慢地、安甯地墜入夢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