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無憾嗎?
少年曾數次得知天下戰亂,民不聊生,可卻擾不到這處桃花源。這裡沒有人關心黎民蒼生,不為一飯之饑飽而愁,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美人在懷,該最是快活的。
可少年總覺得缺了些什麼。
他曾在先生的課中說過,天下動蕩,我輩來當。
清晨的雞鳴随日升而響,隐約間,落在少年的耳畔,不是幾十載如一日的雞鳴,而是古樸卻渾厚有力的晨鐘。
如同缭繞群峰之間,恍惚間如見白鶴駕霧而飛,旭日東升,暖色塗遍漫山。
他的眼前浮現覆雪蒼山,千裡銀霜,明月亦薄之,倏忽間白雪化春,影影綽綽的蘭香缭繞山間。白鹿奇石靜立,漫山遍野的花開了又謝,不知幾度,唯有一縷蘭香經年不敗。
山上有仙人。
……山上……有仙人?
少年不知為何,竟望着眼前形如虛幻的山峰,無端生出一滴淚。他不知仙人是誰,亦不知自己是誰。
他該是……和先生美滿度過這一世的。
可幾乎在一瞬間,眼前的幻境便開始坍塌,如夢将醒。
相處了“幾十年”的“妻子”來到他身邊,先生拉住他的手,挽留着他。而不過須臾間,華發複青絲,先生的樣貌一如當年。
少年低頭,看向先生與他相扣的雙手,不見一絲皺紋,是一雙如玉如琢的手。
他道:“你不是……”
先生情真意切喚他:“小遲,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你的先生,葉……”
花遲抽出了自己的手,幻境之外的事遙遠如隔雲端,他想不起來,卻敢斬釘截鐵道:“你不是葉長溪。”
先生看向他,雙眸中如有千萬分深情與無言的悲傷。
“……我的師父,是世上最好的師父。”
不知曾幾何時,有人同他說過,葉長溪沒收過徒弟,更不會照顧人,難免有所疏忽。
可葉長溪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用做,就已經是世上最好的師父了。
“你是幻境中的幻象,亦是我的妄想,不過一道幻術。我總自私地想,若是師父的雙眼再看不見世上其他人,隻能看到我便好了。可師父絕不會如此。”
會令他心動的葉長溪,是那個看似淡漠,卻又總帶着笨拙的關懷,小心照料他的人。是那個自屍山血海之中向他伸出援手的人,是那個因喜歡蘭花便将所有衣服熏上蘭香的人,更是——
“人們說清崖真人生而無情……
“可若我與他隻是一介凡俗,山河破碎,大廈将傾之際,民不聊生時,他絕不會不問世事,在桃花源中求一世安穩與苟且。
“他有天下最凜冽的劍意,亦有天下無人能及的悲憫之心。”
話音落下,刹那境破。
眼前的先生歸于白霧,四周景象皆散,山岚彌漫,籠罩四野。
再一睜眼時,隻剩無邊黑暗。而在黑暗之外,西天佛土之上,竟是千百座浮屠。佛塔之下,無數僧人敲着木魚,喃喃低語。
他動彈不得,頭痛欲裂,也想不起自己是誰。
僧人每念一句,便是一道加諸于身的禁咒,一道又一道佛光打在他黑暗中的身軀上,所有的思緒都被打散在千佛塔下。
僧人們念到七竅出血,橫死佛塔前,仍是不曾停歇。
他恍惚擡頭,佛塔中頓時明亮如晝,恍若将要刺瞎雙目。如同身在萬花筒中,無數面鏡子疊加,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舉目無人,卻處處是他。
他緩緩睜開刺痛的雙眸,卻看見鏡面之上,倒映出……一雙金色的雙眼,細長的瞳孔樹立其中。
鏡子之間彼此映照,霎時間滿堂皆是這恐怖的雙眼。
僧人的經咒從未停下,仿佛這是罪大惡極的怪物,他們拼盡全力,也要将其封印佛塔之下,隻為避免他為禍蒼生。
他是誰?
他似乎是……被鎮壓的妖魔?
妖魔迷茫地看着鏡中陌生而熟悉的雙眼,靜靜地看了許久,久到耳畔嗡鳴,已經聽不清僧人悠遠的經咒。
“放棄吧……”
雌雄莫辨的聲音驟然自心底響起。金色的雙眸微微刺痛,仿佛這詭魅般攝人心魄的聲音才是它真正的主宰。
“妖魔”迷茫地問道:“你是誰……放棄、放棄什麼?”
那聲音似乎帶着笑:“那些僧侶如此可惡,你不想殺了他們嗎?”
“殺了……他們?”
他渾渾噩噩地擡起手,身上禁制的佛光大閃,卻無一能阻攔他,隻要他輕輕一揮手,佛塔前數千僧侶的性命都會在此刻化作須臾齑粉。想讓他們頃刻斃命、魂飛魄散,也不過掐死一隻蝼蟻。
“你還在等什麼?”那聲音仿若來自黃泉之下,由人世最深的惡意澆灌,蠱惑人心道,“你不曾傷他們,不曾害他們,卻被這些人關起來,鎮壓在佛塔下,數千年如一日,你甘心嗎?”
“就因為你生來便有這雙金色的雙眸……便是錯的嗎?”
“我……我不……”“妖魔”喃喃着,無神地思考着。
他甘心嗎?他分明什麼都沒做錯,卻又受此劫難。
心中的聲音越來越響,幾乎快要取代他。他倏然發現自己擡起的手,卻并非出自他的本意。
“——我不是。”雙瞳間的金光散去,恢複清明,隻是一雙再普通不過的黑棕色的雙眸,如同這世間千千萬萬人,他并不是什麼特殊的魔物。
他不是妖魔,不是怪物,他是……他是花遲。
加諸妖魔身上的禁咒再也于他無效,浮屠塔大門無聲而開,花遲順着門外的白晝而去,一步步踏入白霧之中。
佛塔在身後消散,化作蒼茫之間的粉塵。
“小遲,醒醒。”
花遲再睜開眼時,劍閣彌漫的霧氣已經散了,他躺在澗溪邊,聽見熟悉的聲音,有些頭痛地睜開眼,迷茫地看向眼前人。
“我會為你鑄一把劍的。”葉長溪寬慰道。
鑄劍——?
天衍四十九劍果然不認他的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