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長溪不說話,花遲便接着磕第四下:“弟子意已決,望師父成全。”
第五下。
“望師父成全。”
第六下。
“……望師父,成全。”
楚鶴玄歎氣:“這孩子……”
葉長溪實在忍無可忍,心中翻江倒海。衆目睽睽之下,他幾步到花遲面前拎着他站起來,冷着臉道:“成全什麼?你胡鬧,我還要成全你?”
“師父,”花遲道,“方才歸雁山下跪了數千名修士,麒麟山莊中有他們的親人、朋友、道侶,他們每個人,都比我心中難受得多。”
“我沒有胡鬧。仙盟共審,本就是我當受的。”
葉長溪想,可花遲又做錯了什麼?
自幼被煉成人器,識海中被種養了魔物,難道是花遲的錯嗎?
連他都數不清了,短短幾日,花遲磕了多少次頭。此前七年生活在白鹿峰上,隻怕都沒有他這一日磕得多。
花遲從前就不知道痛,少時木劍磨手,他便不怕疼似的硬生生練,練得掌心磨腫了、出泡了也不松開。
足足七年,他還是沒教會花遲什麼是“疼”,花遲亦于此道愚笨,也沒學會“疼了要說出來”。
“望師父成全。”
葉長溪本想再拒絕,卻在對上花遲雙眸的瞬間怔住。
那雙漆黑的眼正清淩淩地往着他,比皓月更皎潔,比寒霜更凜冽,帶着說不出的倔強。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竟能從一雙眼中解讀出諸般多的情緒——或是悲憫,或是自責。
眼前人清隽的面容竟有一刻與畫像中的先賢重合,尤是那雙眼。
他咽下了那句拒絕。若他再拒絕,大抵花遲下一句就該解釋他“非為北冥”了。隻有他停在原地,尚以為小徒弟仍是一心為了“不值得”的事。
可花遲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走得太遠,他的眼中并非隻有葉長溪,并非隻有北冥宗,他看見了梨村中的屍橫遍野,看見了麒麟山莊中死于非命的數千人,更看見了歸雁山下長跪不起的修士。
葉長溪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幹的事。
那是在荒山他引渡怨靈亡魂後,花遲說,倘若他想蕩盡天下不平事,不知是否太輕狂。
沉默良久後,他終于道:“……好。”
葉長溪第一次發覺隻是說一個字,竟幹澀至此。
“真是師徒情深,”雲皎輕啧一聲,隻覺得花遲此般固執的模樣酷似她曾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師妹,有幾分刺目,再不願多看這場鬧劇,“事急從權,便定在三日後吧。還請清崖真人莫忘三日後登扶花台——共審。”
話鋒一轉:“還要勞煩靈砂仙子将人送往扶花台水牢。”
靈砂略微蹙眉。
以太白宗為首,少陽宗、昆侖宗等數個宗門似有意刁難北冥宗——亦或刁難花遲。而她代表的朱雀山莊與其餘幾派代表則多是隔岸觀火。她不知雲皎心中算盤,不欲牽涉其中,雲皎卻似有意拉她下水。
麒麟山莊滿門覆滅,說出去雖駭人聽聞,但仙盟衆人皆知麒麟山莊百年來已是外強中幹,僅剩個鐘望支撐着。
她搖搖頭,輕歎一聲,向宿少岚與葉長溪辭行道:“既如此,二位真人放心,我定将人平安帶到扶花台水牢。”
靈砂上下打量着花遲,他生得幾分面熟,但一算年紀,自己又不曾見過。不作多想,她無意為難花遲:“走吧。”
花遲原不敢看葉長溪,可臨了此刻,眼神卻像黏在葉長溪身上般,如何也移不開眼。他像久旱逢甘露,貪婪地将那甘露據為己有,總忍不住再多看看。
其實看得足夠多了。
他忽然想,他見過葉長溪心情好時眉眼間閃過的點點笑意,亦見過葉長溪隐忍帶着怒意的責問,吃到辣子時浮起薄紅的臉龐,抱着他在懷中悉心教導他識字時的溫柔……
……其實看得足夠多了。
似勸自己,又勸不動自己。
不夠多。
怎會有足夠的那一刻呢?
他心中翻來覆去,還是沒騙過自己。心中似隐隐有個聲音在叫嚣其實根本不夠多,其實他想永遠——
“……小遲,不能再想了。”
“情意浮動,心生妄念,妄念最易催生心魔。小遲,那是住在人心裡的魔,你會失控的。”
識海中驟然響起的稚嫩童聲令他思緒猛然回籠清醒,他連忙跟在靈砂仙子身後,走得倉促。花遲扭頭看向鐘毓,欲言又止,千言萬語,最後隻小聲道了句:“鐘師兄,謝謝你。”
以至于錯過了葉長溪下意識伸出的、想要拉住他的手。
鐘毓手中扣着那枚麒麟玉佩,繃着臉,什麼都沒說。
衆人皆散去後,雲皎正欲離開,便聽到宿少岚慢悠悠道:“紫霄真人且慢。百年未見,始終沒有機會叙上一叙,倒是可惜。”
雲皎眼皮一跳:“滄瀾真人何出此言?”
宿少岚笑了下:“紫霄真人可還記得三百年前曾與我有過一賭約?”
雲皎哪還記得此事,心有疑慮,懷疑宿少岚在诓她。
對上雲皎猶疑的目光,宿少岚道:“當年仙界碎片中,你我平手時曾約定來日再戰。”他挑眉,“紫霄真人不記得了?”
雲皎臉色微變,暗自揣度起宿少岚此刻提起舊事的用意:“原來是此事,紫霄自不敢忘。”
宿少岚緩緩道:“既如此,不如便定在下次見面吧,我很好奇若是現今的你我再遇上,該是誰輸誰赢。”
三清殿重歸了往日的清淨。
仙盟一席人如何浩浩蕩蕩來,便如何浩浩蕩蕩走了,還帶走了花遲。
葉長溪的臉色在回到白鹿峰的那刻徹底沉了下來。
花遲将溪蘭居打掃的一塵不染,唯獨留了一樣東西,置于黃木架上。
劍身如凝霜露,聚而不散,發着幽幽寒光,劍鞘中镂白鹿,花遲不知何時在劍柄處纏了劍穗,白玉映着寒光,卻添一分柔和,水藍的流蘇垂落木架間,一動不動,似是在仙市中買的。葉長溪幾乎能想象出花遲停駐在攤子前挑選劍穗的樣子,興許還會将白鹿劍拿出來一一比對,而後坐在屋中,小心翼翼地系上劍穗。他總是很小心翼翼,對待修行是,對待白鹿劍是,對待葉長溪尤甚。
是白鹿劍。
他連劍都沒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