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來,大家面上都為之凝肅下來,除了一人——那個樓挽風身邊,雙腿殘疾,玉淨花明的少女。
春日暖陽下,郁秀遠山旁,她瑩玉手指撩過風中微亂的雲鬓,美得讓人如堕一夢遊仙之境。場中的江湖人士,有正大光明端凝的,也有偷眼打量的。不少人心裡,甚至暗自幻想,這麼玉淨花明,讓人恨不得把所有恩寵愛惜都獻上的少女,若是能得她一眼垂青,當然如果能一親芳澤,或者最好能一夕歡好,就算她雙腿殘疾,哪怕作了花下魂那也是心甘情願的。
可偏偏這少女一雙妙目,直直盯在場中動手的二人身上,好似盈虛萬物都不過漢江浮萍,不值得她觀上一眼。還未等衆人暗自哀歎女娘的随風情性,那少女突然揚聲道:“唐儒,你若再不使‘走馬觀花’,可就要敗了。”
第五一聽此話,單手往前推了一推,雙腳往後退了一退。
這一推一退,便有白光一閃,那唐門弟子的劍已被他推入劍鞘,而他人已退至溫潤青年身後。之後,第五偏首瞧着那唐門弟子,似在等着回答。
“……你怎麼知道我是唐儒?”
少女漫聲道:“你前面幾招,使的都是三才劍法,還配合使用了唐門落塵心法‘羽客揮塵玄妙藏’。三才劍法原是蜀中青城至高武學,向來傳子不傳徒,傳媳不傳女,照理說唐門中人不該懂得此劍法。但據聞唐門六叔,斬風手唐儒的夫人原為青城三房之女,自幼天資聰慧,根骨奇佳,對三才劍法無師自通。和唐儒喜結良緣後,二人潛心專研,在原十五式基礎上又自創了三招。”
“而且最後兩招,你不單用了唐門的‘掃徑尋梅劍法’,還用了暗器‘蛱蝶穿花’和‘夜裡藏刀’。掃徑尋梅是唐門入門劍法,共分掃徑十二式和尋梅十二式。”頓了頓,她突然莞爾一笑,“其實掃徑尋梅劍法還有第二十五式,但這一式向來隻傳唐門六大房的嫡系子弟,便是我剛才說的‘走馬觀花’,隻不過如今懂得這一招的,整個唐門怕不會超過十個,唐六叔,我說的對嗎?”
唐儒聞得此言,負手昂然道,“不錯。”
少女接着道:“衆人皆知,蜀中唐門,暗器、火器獨步天下。但衆人不知或者說漸漸忘了一點,唐門開門立派的祖師乃是号稱劍絕、刀絕、器絕的‘三絕娘子’。器。當然指火器。刀,便是三絕娘子的獨門暗器‘夜裡藏刀’。而這劍則是當時連‘天下第一劍’王式之都自言不一定能勝過的掃徑尋梅劍法……隻是這套劍法精巧繁複,劍招狠厲毒辣,如不是三絕娘子那般天賦過人,堅心忍性的武學奇才,恐怕窮其一生,也未必能有所成。所以,此後百年,唐門劍法日漸式微,而暗器、火器則威名益盛,最後形成了唐門以暗器見稱,火器為輔的門風。現今唐門高手中,若還是誰精研劍道,以劍為本,且能集衆劍術高手之心得精華,飲譽江湖,便隻有‘斬風手’唐儒唐六叔了。”
唐儒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看她長得嬌嬌俏俏,說話斯斯文文,心中竟有了些許好感,當下颔首道:“好眼力,你這丫頭年紀輕輕,見識不輕。就是你胡亂說溫少主死于金風玉露一事,卻有不該。”
少女擡頭,黑漆如墨的眸子直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中金風玉露之毒而死的人,全身膚色、毛發根部都會呈桃紅色,全身經脈俱斷。而更為顯著的特征是,屍身如未入殓直接下葬,會使四周的泥土成紫赭色,帶有異香。而這種異香會吸引方園五裡的毛蟲聚集于屍身周圍,保他七七四十九日不壞……六叔,我可有說錯?”
唐儒嗤笑一聲,即道:“金風玉露自出江湖以來,針下亡魂無數。有心人花幾兩銀子就可從‘烏林鸱鸮’買到相關消息。”
少女眨了眨剪水般的雙瞳,向着靈堂淡定問道:“丁十三,一個月前,你可曾派人去了清平關外的茫崖石灘,取回你家少主遺體?”
丁十三颌首:“正是。”
“那你家少主的屍身可與我剛才所說一般無二?”
丁十三惜字如金:“确實。”
唐儒厲聲道:“不可能,我唐門和眠花宮無冤無仇,為何要殺溫少主?”
少女道:“我何時說過溫少主是被唐門中人所殺?”
“你剛才……”
“我剛才隻是說溫少主死于金風玉露。”
“可金風玉露是我唐門之物……”
“那如果金風玉露現在不在唐門呢?”
唐六叔氣得如掉進了糞坑裡,怒極叱道:“小丫頭又瞎說!金風玉露怎麼可能不在唐門!”
這時一直含羞帶怯,腼腼腆腆站在一旁的第五,忽然細聲細氣道:“唐儒,你上次因醉酒誤殺門中弟子,被家主唐老奶奶責罰,這一晃該是一年未曾回蜀中了吧?所以不知金風玉露被盜一事,也算情有可原。”
“什麼?金風玉露被盜?這……這怎麼可能!這不可能!”
第五笑笑:“金風玉露失竊後,唐老奶奶曾修書給我家大寺卿,而我家大寺卿又轉托刑部調查……而今這案子還在刑部挂着呢,對吧?薛郎中。”
他指的是那個溫其如玉,亂人心曲的青年。
“在下刑部薛芥,正為此事而來。”薛芥溫和目光一巡全場,而後解釋道:“從六個月前開始,各地陸續有急報送至刑部,這其中,便有唐門神機閣置于第七閣的金風玉露不翼而飛一案。神機閣有七層高,裡面藏的盡是武功秘籍、奇珍異物、名兵利器……因此閣内機關奇多,門禁森嚴,三步一傷,五步一死,且常年有唐門最精銳子弟把守。可這個盜取金風玉露之人,竟然在未觸及一處機關,未留一絲蹤迹的情況下,便輕易得手……”
“聽聞小刀姑娘曾拜師唐門,當年乃是唐大爺最得意弟子,不知對神機閣中的機關可有精研?”
殷小刀也不惱,隻揚眉高聲道:“薛郎中,我早年帶藝投師,得唐大爺青睐,是學了一點本事。但唐門裡,醫術、暗器、火器、機關、制毒、研毒是由六房分别負責。唐大爺的唐家鋪子隻負責醫術一脈,我一外姓弟子,怎麼可能對門中禁地神機閣中的機關有所了解,還妄言精研?更何況唐門門規森嚴,禮節繁多,甚不合我的性子。當日破門而出時,我便曾立下重誓,此生不入唐門,不殺唐人!不知薛郎中信或不信?”
薛芥淡淡道:“小刀姑娘是不是忘了一件事,你雖師從大爺一房,但當日和你有婚約的,卻是掌管機關要術的四房長子唐卿。”
殷小刀容色不變,亦淡淡道:“薛郎中是不是也忘了,百年來,從唐門破教而出的何止百人。單說這幾年,‘八面風雨’戎綽,‘千手觀音’古牧,‘霹靂子’唐多意……”
她绯色的身影一閃,如一叢豔色驚絕的紅花,落到了薛芥面前,而後負手斜斜地睨着他:“再說了,唐門這幾年的後起之秀中,‘美人銀針’唐竹梧曾是宮四爺的紅粉知己,‘臨風羽客’唐容則是蕭姊姊的昔日情人,他還是三房嫡系子弟。”殷小刀眼裡豔色蕩意逼人,小嘴一呶道,“薛郎中,你不去懷疑他們,怎麼偏生找上我啊?”
“小刀姑娘想把自己摘幹淨,又何必拖别人下水。”蕭晚歸即道:“我一個外人倒也罷了,怎麼還把四爺連累了。”
殷小刀微微笑道:“蕭姊姊,唐卿姓唐,唐竹梧和唐容一樣姓唐,怎麼出了事,偏生隻我沾了姓唐的倒黴有嫌疑,你和四爺倒落了個清白幹淨?既然刑部郎中要拿盜賊,大理寺卿要找真兇,咱們正好清算清算,看看到底是誰欲亂我眠花宮,坐收漁利。”
蕭晚歸終于變了臉色,冷笑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殷小刀也臉色一沉,斜睨了她一眼:“你不懂嗎?若是不懂……”她伸出秀氣無暇的手指指了一指,“為何要讓你的手下,九路神仙四邪神中的坤道和夜叉、五高手的白丐公和李木匠,還有其他無右樓高手喬裝打扮,混迹人群中呢?”
“遞炤五十六子,眠花一十四宮。這樣的龍潭虎穴,我要闖,總該有點幫手。”蕭晚歸換了一副美絕的狠樣,目光一長,便有驚人殺氣,“不如我先拿了你,送與薛郎中好好審一審。”
蕭晚歸的扇,二十三根薄如蟬翼的玄鐵為骨,特殊曲弧形制,下飾白玉魚蓮墜。最外側的兩根大骨,其方寸之間雕有開翅鸾鳥圖樣。扇子張開之際,能清楚看到用金絲嵌入形成的‘谪仙’二字,一張一合間,那字直如雲鵲遊天,群鴻戲海。
遊的是殷小刀周身,戲的是殷小刀要穴。
有刀,粲若流水,光華熠熠。讓人一見傾心,不見相思。
殷小刀不避,她搶攻!
相思刀七彩刀光一閃即沒,自下而上,搶入谪仙扇中門,直刺蕭晚歸咽喉。未待對方收勢變招,她身子已如遊魚一般,閃至蕭晚歸身後,左手手腕一翻,那把小巧玲珑,黯淡無光的短刀已切向對方頸部。
甫一過招,便祭出絕技,刀刀都要對方的命。
可惜刀刀都被避過了。
‘一夜晴川’是無右樓蕭衍稱絕江湖的輕功身法,想當初,蕭衍與‘子午散雲劍’杜易衡在江夏山決鬥,輸了一招。作為賭注,便是黃鶴樓的萬象皆春酒。傳說中,蕭衍施展獨門輕功,一夜之間,往返江夏山和黃鶴樓,連杜易衡都感歎‘白駒過隙,一夜晴川’。
據說該身法隻要學成,天羅地網都困不住。
哪怕蕭晚歸隻學了一二成,她施展‘一夜晴川’開始避時,對殷小刀而言,那感覺也已如同‘谪仙下,欲飛舉,影翻風裡形如空’。
蕭晚歸剛一動手,無右樓其他高手也立刻向自己的目标發動了攻擊。
局勢再分明不過。
濃雲遮日,四郊寒色,天空似暗了一點。層巒疊嶂之處,眠花一十四宮巍然中帶點滄桑,肅穆中帶點蕭瑟,陶陶兀兀矗立于青冥白晝間,俯瞰群豪,任它上是天,下是地,一種踏盡公卿,袖手天下的氣勢。
好戲正式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