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們那村子離這兒太遠,而且隻有一位神出鬼沒的赤腳大夫,還不知能不能治好這位賴大俠的傷。”
李一塵坐下将茶碗推向賴鳴。
“要我幫你可以,但你要先說你都做了什麼。不然等面見了你嶽父也說不清。”
賴鳴擡起臉看李一塵。
他早已感覺到所有人之中隻有這位白衣俠客會武功,是唯一能決定事情的人。況且他生機已斷,如今隻等良善之人可托,便會随時撒手人寰。
提起這件事,賴鳴臉上變得陰郁起來,周身散發死寂般的氣息,令其他人害怕噤聲,卻吓不到李一塵。
他知道,這是殺人之後的回味,快感,将痛與樂雜糅在一起細細品嘗。
善與惡,交給後世評說。
“他們殺我全家,我便殺他們全家。包括那個剛過完生辰的八歲小兒。”
說這話時,賴鳴語氣堅定,沒半分悔意,反而隻有快意,連齒縫間都在用力。
“憑什麼他們就能毫無負擔的活着?我還記得那個孩子臉上的懼色,抱住我的腿,那一刻,他一定想了很多對策。不愧是賊人的種。”
“江湖人的世界沒有責任劃分這一說,父死子繼,恩怨永遠不會消失。既然如此,不如讓我們都去死!我、咳咳咳……”
賴鳴情緒激動,又低頭嘔出幾口血,身體跟着一陣陣發軟發涼又發熱。
他知道,他時候不多,已至彌留之際。
癱倒在桌上,賴鳴側着臉瞧面前他藏了一路的瓷甕。淚水,斜斜流下。
“隻是可惜了我的芳兒。我對不起你。”
獵獵風聲,還有一兩聲哭泣,都卷上高空。
天地同悲,便是如此了吧。
“你還對不起那個孩子。”
這時,萬沅突然說道。她從齊鹭韫懷中掙出,坐在賴鳴對面,義正言辭。
“稚兒無辜,你怎麼能下手痛下殺手呢?他才八歲,他能做什麼?他能殺你嗎?你為什麼要殺他?你也太殘忍了吧!簡直殘暴不仁!你對不起大俠這個稱呼,你不配!”
她說得極快,齊鹭韫都來不及捂嘴。
“虧我剛剛還在誇你呢,一個能夠對小孩子下手的人又怎麼可能是好人呢?你沒說他們為何要殺你全家,依我看啊,肯定是因為你作惡多端遭到報應了!诶你幹嘛啊——”
萬沅正在審判,就被齊鹭韫強行抱起身離開了現場。但她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錯,相反,心中對這個表哥印象再扣一分。
軟弱無能、是非不分,死也不要嫁他。
“你放開我!我說錯了嗎齊鹭韫!你拉我幹嘛啊!臭表哥,放開我——”
“我何時說過我是大俠?”
來不及了,她尖刻的話語已傳入賴鳴的耳朵。
站起身,即使搖搖欲墜,賴鳴臉上悲憤,血順着眉骨淌下。想大吼怒罵,可這副身子卻不允許,隻能氣若遊絲的,按着自己的胸口一步步向萬沅走來。
“小姑娘,你說我是遭報應,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我真的是遭報應嗎?我、我是麼?”
“噗——”
話未盡,男人噴出一大口鮮血。
“啊——”
萬沅吓得尖叫,又往齊鹭韫懷裡鑽。
男兒本該頂天立地,撐起一片天地,當這身軀轟然倒下,也許人們又會發現,不過滄海一粟,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生前所定立的那些規矩準則其實什麼都不是。
人活着,究竟還有什麼意思呢?當他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生命,就已經在流逝。
所幸倒下前,還有一個人及時接住了他。
“诶、一塵!”
萬沅推開齊鹭韫奔到李一塵身邊,剛想說些什麼,李一塵便擡起頭吩咐他們待在原地,然後自己抱起昏死的賴鳴飛離了茶棚。
見李一塵離去,萬沅又氣惱地扯裙子,沖齊鹭韫抱怨道:“都弄髒了。”
此時她需要關心與認同,将血污的裙子展示,卻反而被齊鹭韫責備的眼神吓退了。
但還是不服氣,隻當齊鹭韫這頭一回嚴厲是鬼迷心智,總會好的。
凍原上,蘆葦遍地,生得有半人高。
李一塵找到一塊高地将賴鳴放下,見他也睜開眼睛,便開口問道:“你還好嗎?”
男人笑了笑,臉色卻愈加衰敗了。
“謝謝你。”
李一塵沒有說話,隻是輕輕點頭。這是屬于他們江湖人之間的心照不宣。
遠離人群,才發現天地寬廣,窮盡一生都看不到邊。固有寂寥,卻也頗得安慰,隻因這裡離她近,還安靜。
命運,已經給了他最好的安排。
“俠士,能再陪我說會兒話嗎?”
本已起身的李一塵停下腳步。
賴鳴躺在地上,望着天空,忽然一笑。
“芳兒……愛上她時總覺得是我在牽着她往前走,好像離了我她就活不好了一樣。如今才知道,其實一直以來是她在牽着我往前走,她沒了,我也就死了一大半了。剩下的,全靠複仇的恨撐着。”
“俠士,你有心愛之人嗎?”賴鳴問道。
李一塵一怔,望着茫茫原野,點了點頭。
“有的。可我們失散了,我此行正是為尋他而來,還不知能不能……”
沒說完,又閉了嘴沉默以對,他們這些江湖人,總有一些說不清的身不由己的事兒。
“你們一定能尋到彼此。”賴鳴堅定道。
“兩心相守,不離不棄,一個眼神就懂得,一聲呼喚就趕來……相愛不易,厮守更難,名滿江湖是很好,可那注定是幾個人的榮譽,不是大多數的命運,不該失去了才後悔。不要跟我一樣……”
閉上眼,賴鳴的聲音微弱至無。
“活得不人不鬼,被人奚弄,一生徒勞……”
風,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