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靈啞口無言。
連語祁不見回應,也是意料之中,硬着頭皮繼續道:“考前莺莺曾與我許諾,說與皇兄早有約定,會将她許配給今科探花……怪我心思不正,學識不精,情急之下背棄同窗,乃是闆上釘釘的事實,連語祁無從辯駁,任憑姑娘決斷。”
蕭雲征方才險些要将随身匕首拔出,見面前的連語祁實在身闆瘦弱不堪,手無縛雞之力,才稍定下心神。
夏靈沒心思與他論錯分責,思索半刻問道:“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她還一直以為連語祁真拿自己當男子看待呢,不想竟早早出了纰漏。
連語祁這下也誠實:“你我在懷青書院遭人排擠,也沒甚好友。他人恨不得離得遠遠的,當然瞧不出了。我自認與姑娘算同窗好友,相處時日一長,還是能發現些端倪。”
“不過我看你對念書考學是誠心誠意刻苦用功,便也瞞下。不想自己一時被功名蒙眼糊塗心切,口口聲聲當立君子高風亮節,卻對姑娘做了回真小人。若不是你有異術在身,侯爺救急及時,我險些便成了毀人前程奪你性命的劊子手,死不足惜。”
連語祁認錯痛快,可也不過雙唇一碰,雖已是雙膝跪地,但夏靈心中仍有郁結,朝堂上好友的狀告如同判詞反複回響,使她陷入無法脫身的噩夢,更難面對這同窗摯友。
“你替我多年隐瞞的情誼,我不會忘。”夏靈撇過頭去,“此事,我也沒法一筆勾銷——也罷,你我就當從未相識,連兄,你也不必再跪了。”
說完,夏靈越過連語祁的身側,跨出門檻,往外走去。徒留那蒼白瘦削身影如同石雕一般立在黑夜之中。
晚風漸涼,蕭雲征慢步跟在夏靈的後頭,與月光一同踐行着恰到好處的沉默。
“我想回去了。”夏靈平靜道。
“本侯正順路。”蕭雲征不動聲色地放松了臂膀,似乎生怕她會想不開做些什麼。
夏靈回頭瞧了一眼,古怪道:“可侯府不往這兒走。”
蕭雲征滿不在乎地答:“本侯吃多了,消食。”
從六品居往夏靈住處不算太遠,從中要經過入夜的集市,路邊小販叫賣着去年的桂花釀,壇子一開,芳香霸道鋪遍夜路。
夏靈循着香味狠嗅幾口:“好酒好酒。”不等蕭雲征開口,就猛地轉身直往攤販跟前湊,給小攤上的桂花香熏迷了眼,一口氣将那桂花釀桂花糕都買了個遍。
蕭雲征看了直搖頭,大抵是舊友背棄一事令她實在難過,便滿口答應了一個從未碰酒的新手相邀,做好舍命陪君子的打算。
不想是夏靈先他一步醉意熏熏,面頰升溫,蕭雲征趕在她徹底酩酊大醉之前移開酒壺,奪取她手中酒杯,制止道:“才半杯,你碰這玩意比蒙汗藥還厲害。”
夏靈也不像醉鬼那般胡攪蠻纏,頗有理智地收回手:“聞起來香,喝起來那麼苦——我不要了!送你送你,就當是學生遲來的謝禮了。”
蕭雲征悶悶地哼笑:“多謝,姑娘費心。”
“不敢不敢,哪有侯爺費心。”夏靈條件反射般說着客套的話,胸中卻是波瀾起伏百感交集,回憶如同書頁在她腦海中頁頁翻過,蕭雲征是沒少費心,蕭雲征好像太費心了些。
也許蕭雲征是從未納過門生,也許蕭雲征是對自己寄予厚望,也許蕭雲征隻是本性如此,風流浪蕩慣了,因此才擅長在每個女子身上留情……
夏靈努力備下千百種緣故說服自己,可他總不至于打點生活,不至于夜夜相授,不至于高高在上的侯爺,為一個門生跑到繡衣坊裡讨公道。
蕭雲征清醒,夏靈卻愈發醉得糊塗,頭腦發熱呼吸不暢,煩悶之事一擁而上,仿佛江邊漲潮将她淹沒。
其實不隻是這些,夏靈趴在酒桌邊上想,還有蕭雲征那雙生得漂亮的鳳眼,對水田老農露出的憐憫,對侯府中下人的心軟,說起往事不過過眼雲煙,談及将來卻灼灼有神不動分毫。
若是放在史書評判,恐會斥責他婦人之仁。夏靈現在腦子轉得好慢,隻能一點一點地想,可她偏偏覺着這些婦人之仁才是最要緊的事,便是這份隐藏在矜貴傲慢下的仁義心腸才最是珍惜,她才願相信随着蕭雲征一路入朝門踏青雲之時,會理所當然地酬壯志,憐蒼生。
蕭雲征幾不可聞地歎口氣,從懷中掏出個小瓷瓶,倒出粒藥丸丢入茶盞中以熱湯化了,有些沒法子道:“解酒湯就不必本侯親手喂了吧?”
夏靈慢吞吞地伸手接過,從腦中搜羅着如何形容此刻胸中砰砰作響,世間空無一物,眼前眩暈心間歡喜之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