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切并未跟随源賴光離開,他跪坐在我身側,告訴我他知曉的一切,或者是兄長願意告訴我的一切。
最初,占蔔後被選中祭品是我,但很快,負責占蔔的占星師毫無緣由地暴斃,身體連帶着占蔔的結果被破壞得七零八落。
陰陽頭與源家最優秀的陰陽師們齊聚源家禁地,最終一同得到的占蔔結果,原本屬于驕縱的巫女的臉漸漸淡去,另一張少女的臉浮現。
「怎麼…會?」
從未出現過的狀況讓陰陽師們額頭緊鎖。
偏偏這時候,源家主家那位姬君,輕易解決了寮内陰陽師都感到棘手的食發鬼,甚至召喚出了青龍之靈。
「作為祭品…真是可惜了。」
「那又如何,祭品終歸是祭品。」
「天意如此,她本該作為陰陽師成長。」
「可占蔔…定是天意。」
「你又怎知不是源家家主動了恻隐之心?」
「另一位,也是我源家優異的孩子,若真動了恻隐之心,何必要用自己的血脈來填補。」
「我們源家,也能有比肩那位晴明的天才陰陽師了啊。」
這便是一切的緣由。
我如願以償,被送去了陰陽寮内的學堂。
與我同齡的神樂,被鎖在源家禁地的祭壇上,接受最黑的絕望。
源博雅緊緊攥着誅邪弓,質地優良的弓箭被握得嘎吱作響。
「一切明了後,還會有你的容身之處嗎?」
黑晴明的話在腦海浮現。
「老師…」
「喂!源枝玉!」
力量使用過度的神樂還在昏睡,八百比丘尼不知所蹤,消化記憶的安倍晴明站在庭中樹下神色不明。
紅眸的高馬尾陰陽師突然動作,吓得小白嗖得一聲擋在我身前。
「博雅大人冷靜!小白知道你為了神樂大人的事很難過,但這不是枝玉大人的錯!」
「你這小狗。」
小白甚至沒空反駁自己的物種,尾巴高高豎起,半伏在地上擺出防禦的姿态,生怕源博雅被憤怒沖昏了頭腦。
努力壓抑着怒氣的男人小臂青筋暴起,我突然平靜下來,甚至有些想笑。
「小白,讓開吧。」
可源博雅的手緊緊松松,最終頹然松開,長弓落地有聲。
「博雅哥哥。」
面色蒼白的少女出現在門前,扶着門的手近乎透明。
「祭品的事,是我自願的。」
「神樂!」
趕緊上前扶着妹妹,作為兄長的源博雅神色複雜。
妹妹還年幼時旁人便為那奇異的通靈之力驚歎,隻有他與父母為此擔憂。
七歲時幼妹被接入本家,此後數年,再無音訊。
「家主說起過…我或許會成為最後一個祭品,終結巫女們被獻祭的命運。」
人類的貪欲與恐懼是邪神最好的養料。
純白靈魂則是懸于頭頂的利刃。
新任家主并沒有仰仗邪神鼻息苟活的意願,低眉并不代表順從。
神樂選擇了相信對方。
「剛入本家時,我就見過枝玉。」
另一個當事人都流露出疑惑的神色,神樂輕輕笑出來。
「遠離父母和哥哥,雖然巫女姐姐們待我很好,但我總是格外忐忑。有一日夜間,在神殿内聽到了神樂鈴的聲音…」
随性,肆意。紅白相間的千早丢在一旁,肌襦松散的小巫女步伐同樣不成規矩,大概把她當做了誤入的貓咪,陌生的少女晃動手中的神樂鈴,拿它來逗貓了。
惴惴不安的心情在鈴聲裡仿佛被吹散不少。
這一夜,神樂安穩入夢。
我謙虛地接受了神樂的誇贊。
「那天我應該是偷酒喝醉了。」
在發酒瘋而已。
還差點一把火燒了神社。
「原來沒有選我作為祭品,是因為對八岐大蛇來說我是補藥。」
「是啊…連我一早都聽說過你的“美名”。」
在談話間平複了心情,源博雅說道。
……
一如兄長所說,為了源家的繁榮,什麼樣的犧牲都值得。
塔中累累白骨填補了邪神靈魂的碎裂,最終也化作白色的災厄降臨。
陰陽師們在維護京都的結界中接連倒下,作為繼承神樂意志的靈魂碎片,成功融合草薙劍,一如最初所言,成為消減僞神的神器。
終焉之刻來臨。
我再次睜開眼睛。
如同被巨大的利斧劈開的陡峭的斷崖之上,我轉頭對上安倍晴明的視線。
藍色狩衣與風共舞,他擡手,輕輕揉了揉我的腦袋。
「是這樣啊。」
遙遙與更遠處的兄長相望,我終于明白他那些總是聽不懂的話-- 對不起,一直以為你是在發癫。
被包裹着全部的靈力,墜向慘白的蛇神,記憶在此刻串聯成珠串,連接現世的,以及千年之後的。
我存在于此的原因。
被無限放大的感官裡,巫女們漆黑的絕望與無邊的痛苦,最後被融化成無法分辨的憎恨,憎恨不公,憎恨輕易主宰她們命運的道貌岸然的家夥們,憎恨渾然不覺質問為何沒能保護他們的普通人,憎恨那個被偏愛着,唯一逃脫命運的…源枝玉。
為什麼我們要成為祭品?
憑什麼,隻有她能活下來?!
憑什麼?
憑什麼???
憑什麼?!!
一粒砂礫墜入海面,不同的物質無法相融,隻會被擠壓着,墜入更深。
近乎于無的漣漪,蒼白的蛇軀迫不及待纏繞上來,身體被吞噬,靈魂被撕扯,更鮮明的痛苦随之炸開放空的絢爛。
草雉劍如約而至,攜帶着一衆攻擊斬斷大蛇身軀,白蛇仰天嘶鳴,我終于能笑出來,這即是我存在于此的意義--成為弱點,成為指引的錨點。
這次,不用再次醒來了。
沉浮間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圍了上來,直子,平櫻,绫子,螢姬,禾子,穗織...
原來還記得你們每個人的名字。
「姬君...」
握住了不知道誰伸來的手,
一起偷懶休息一會兒吧。
就像哪個平常的午後,翹掉練習哪裡也不去,卧在廊下,紫藤花垂枝蔓蔓,糾纏清風,在平櫻吹奏的笛音裡酣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