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二年七月仲夏,西都長安。
日入擊鼓三百聲,白晝洞明,皇城内聖人禦前瓊醪鋪陳,結彩如雨,街坊中招幌林立,胡姬笑靥妍媚,舉目時宛然太平氣象。
簾外風葉鳴廊,屋舍内案幾潔淨,四壁擺列冰盆。
虞世南負手背後,踱步徘徊,時而俯身閱視學生習作。
駐足于前排男學生身側,虞世南疏眉上擰,顯然不甚滿意,視了眼心不在焉搗墨的宇文承趾,默念數聲萬莫氣惱,方平複心緒,捋須搖首,指節輕扣案沿以示警醒,俄而走開。
承趾乃上柱國宇文述幼孫,縱虞世南絕非懼勢,然同朝為官,終含顧忌。
待視過後排女孩作業,老者雙目忽亮,取筆于女孩大字旁勾畫,不吝贊詞:“阿盈正楷精益許多,望再接再厲。”
名喚阿盈的女孩頓而喜笑顔開,自己可真棒!
宇文承趾不屑撇唇,輕哼一聲,将視線投向窗牖外天頂。
夏蟬鼓噪,他觀望半晌終感無趣,罔顧虞世南在場即起身離席,不料倏一刻,巨響爆起。
随之一聲痛呼,迅而将蟬鳴蓋過。
屋内衆人不由舉目,但見身後桌案掀倒,而宇文承趾匍匐趴地,形貌狼狽。
扯回被人纏住桌腿的衣帶,軀幹掙紮爬起,他轉首狠狠逡巡四下看客:“何人?”
掃見一臉無辜的女孩,迅速鎖定嫌疑目标:“此你所為,是也不是?”
“……”
宇文承趾怒上心尖,惡言相向:“待我長兄來,叫你哥哥親自予我賠禮緻歉!”
糟糕,好像鬧大了。
*
此時臨近春明門常樂坊的酒樓閣子前,身着素白翻領衫袍,腰佩蹀躞美玉的少年郎君倚欄而立,等待友人來臨。
微風拂起少年鬓邊烏發,忽現出俊爽面容,引得身後持樽侍婢顧盼來回,險些傾了手中玉醅。
“李二郎!”
終于,伴随一聲清朗喚音,相候已久的友人在三兩堂倌指引下踏入閣中,李二郎忙掀袍上前相迎,執手笑道:“輔機來何遲,枉我在此候了你兩刻時分,終于将你盼來。”
“城門車馬骈阗,我豈能有意為之?”
來人與李二郎差不離年紀,着青白滾邊的湖綠圓領襕衫,眉骨初看溫和,細觀卻微露鋒芒,貌似冷峻寡言的大家公子。
這李二郎正是唐國公李淵次子世民,而身旁友人乃與他自幼交好的摯友,故右骁衛将軍長孫晟第四子長孫無忌。
又因不久前李二郎與長孫無忌同母妹完了婚,二人愈發親厚,情誼自是比旁人不同。
此番長孫無忌自外地來京,而李二郎亦因在外從軍,難得回到長安,故此皆對京城不甚熟絡。
閣中另有兩位面生青年文士,其一青衫寬袖,年紀稍長,澹然儒雅。另一人着白襦,舉止灑落,風度潇然,眉目如畫幅中一痕濃墨。
李二郎作為筵席主家,依俗上前引見:“這位乃清河房郎君玄齡,另一位乃京兆杜郎君如晦。二位先生,此乃世民少年好友,長孫輔機。”
四人見禮畢,李世民揚袖請賓客款坐,淺畫娥眉,雲鬓垂額的侍婢蓮步輕移,一一為座中四人斟盞。
“今日這小小酒閣,竟能荟聚長安四位俊傑,何嘗非此閣之幸。“
主人年紀雖少,談吐卻呈現超脫年齡的爽朗,舉起杯盞與賓客交錯,男人隻需湊在一處,話題便可接踵而至,一時初見的冰雪消融,但聞歡聲不止。
忽有人奔入閣中,附耳輕語數言,李二郎聞話,悅色瞬時凝固:“我随後便至。”旋即撩袍起身。
“何故?”少見他如此失措,長孫無忌疾問。
餘下三人望着李世民拔足踏過門檻,在侍婢不解的目光中躍出閣去,臨行前擲下一聲:“小六尚等着我去接,恕世民失陪一刻。”
房玄齡輕笑搖頭:“輔機可認得二郎六妹?”
長孫無忌卻是不識,遂道:“六娘久居長安,未嘗與無忌有過一面之緣。”
“既筵席将盡,我們不若追上二郎,正好令長孫輔機一睹虞秘監風采。”杜如晦擱下酒盞提議。
原來李二郎有一同母幼妹,名惜願,行六,故二郎對其愛稱乃小六。二郎素來從軍在外,少有回京之日,而李惜願自幼便在京城跟随母親長大,但兄妹倆關系好得一來便黏在一塊,凡是二郎所至之處必有一小挂件跟随,如此下來,李小六在西都諸豪傑與名流中皆混了個臉熟。
“為何六娘會在虞秘監家中?”長孫無忌複問。
杜如晦道:“阿盈于書法天賦異禀,而虞秘監又是當世公認書法大家,深得王羲之七世孫智永真傳,阿盈便拜入虞秘監門下求教。”
“原是如此。”長孫無忌聽這稱呼與之前又是不同,“阿盈可是六娘小字?”
“正是。小六生于八月半中秋之日,月滿則為盈,是故唐國公為愛女小字取作阿盈。”
聽名字與愛好似是個溫婉才女,委實與适才令李二郎驚慌的形象不沾邊,他不免銜笑。
正言談間,虞府的高閣寬庑已映入目中。
虞世南依憑于其兄虞世基一家居住,虞世基乃聖人寵臣,出門則華服輕裘,宅邸亦雕梁畫棟,氣勢恢宏。而虞世南亦因才學卓荦被征召入宮,如今擔任秘書監一職,年高德劭,備受敬重。
三人穿入坊口,行至巷首,但聞角門磚檐處,隐約透出争執喧聲。
“你李二郎素日如何教管妹妹,便是任憑她欺淩吾弟麼?”
“豈敢豈敢,承基兄必定是誤會了,小孩家胡鬧作戲,安能較真?”
女孩躲在李二郎身後,貼緊哥哥的手臂,一雙水汪汪瞳眸對上面前咫尺之距的兄弟倆,眨巴眨巴。
素衣灰袍的老者匆促趕來,見狀輕歎聲氣,勸阻不依不饒的宇文承基:“孩童之間無心之舉常有,不過嬉鬧而已,大郎寬容為懷,退讓一步便罷了。”
宇文承基卻咄咄逼人,并不理會虞世南的開脫,似不願放過女孩,邁前一步作勢要毆:“承趾乃我宇文幼子,阿翁尚不舍動其半根手指,今朝我定要為吾弟讨還公道。”
李二郎迎面攔擋,寬肩遮住身後女孩,笑面中含了幾分愠意:“小孩家年幼無知,承基及冠男兒,也要與一孩童較真麼?”
男人目眦欲裂:“你護你妹妹心切,我便不能護……”
“宇文郎君——”
蓦地,自不遠處梁下轉過三位青年,輕袍緩帶,軒軒霞舉,一齊朗言高喚,霎時止住他厲喝。
此聲一出,在場諸人俱投去目光,宇文承基不由身形微頓。
“杜某甫至,便觀郎君意欲懲戒我家阿盈,不知為何緣故?”三人停步于女孩身畔,杜如晦當先發問。
宇文承基辨認來者面目,觀氣度穿着皆非常人,氣焰不覺褪去些微:“此乃我與李家之間糾紛,與汝等無關之人有甚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