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号,雪片大如鵝毛,紛亂卷入屋中,案台上一燈如豆,在風雪中瑟瑟縮縮
案前桑青披甲而坐安然不動,隻聚精會神在手中的信紙上。伺候在側的小兵卻不敢怠慢,趕緊跨到門前掩緊簾子,生怕打攪了主官
良久,桑青才将手中那頁紙放下,盡管神色不變,但按住案台的雙手卻青筋畢露,顯是用了很大的力氣
這是一封家信,但桑青從信中卻沒感到多少溫馨,更多的是憤懑。長子大郎在信中備述去舅舅家賀壽受到的冷遇,明明是姑表至親,卻被安排在外席。桑青特地托人帶回去的,在北疆好不容易找到的名貴藥材和獸皮,更是根本沒有入人家的眼,客氣兩聲連禮單都沒細看。桑青既心疼兒子受的委屈,又不覺埋怨兒子不懂事兒。世事若此,自家失勢,全賴嶽家之力才死裡逃生,又何必争這閑氣
雖做此想,但終究是氣不平。桑青豁然起身,大跨步走到門前,一掀簾子一股冷氣撲面而來,他不由得身子一縮,快走幾步站到城牆邊上,看着天地間一片蒼茫,長吐幾口濁氣,似要将心中的壓抑一瀉而出。他雙目紅腫,膚色粗黑,一看便知是這北疆風吹日曬所緻
桑青手提長槍一聲呼喝,親兵簇擁而上,随着他去城外巡視
雖然是出城,但如此大雪也走不多遠,好在這樣的天氣也不會有敵人來襲,無需擔心什麼。有剛才那封家信,桑青信馬由缰,也不急着回去,隻在這蒼茫天地間,風雪如刀中找一絲快慰,直到風雪越緊幾乎看不清前方,他才一揮手,準備收隊回城
随隊的親兵迅速收攏,這等天氣裡人人都想趕緊回去圍着火暖暖手腳。但馬隊還未完全轉向,便聽遊哨一聲示警,所有人都停步,連桑青也皺起眉頭,擺手示意列起防禦陣型,這等天氣恐怕來者不善
未幾,隻見一騎踏雪而來,便是那遊哨兵,見了桑青便滾下馬回話。原來已經探知明白,幾裡外的來者并非敵人,而是關内大商号的商隊,本是如往常在北地采買,沒想到這場暴雪來的突然,比往年早了許多,一時安排不及,急忙準備就近撤入城中躲避
桑青的表情不易察覺的放松下來,點點頭示意确有此事,周圍兵士看他的表情也松了口氣,一行人如原計劃整隊回城
在風雪裡拔足狂奔一陣,回來又用燙熱的毛巾擦了臉又喝了一碗熱湯,桑青的心裡舒服了很多,世事沉浮過眼雲煙,自己也曾鬧市縱馬,曲江春宴,有什麼了不得的,且看他人何時樓塌了罷。桑青哂然一笑,拿起手邊的文書翻閱起來。這邊塞小城不過巴掌大,一大半都是駐軍,他雖然隻是一個領兵的别将,實際便是這城裡的主管,雖然以帶兵為主,但每日還是有些事務要處理。桑青抽出來這卷,正是前幾日才送到的關于商隊要提前從此進城的文書,後面還附着商号領隊的親筆信。桑青心裡一動,叫書童翻出來去年的一封書信,将最後的印章細細對比一番才放過。正在此時,親兵來報,那商隊已經到門前了。反正左右無事,桑青邊往外走邊說:“一起去看看”
這暴風雪天氣在室外多一刻都是折磨,但這商隊可是好大一塊肥肉,所以哪怕頂着嚴寒,一隊士兵也在忙碌碌的查驗貨物,生怕一會兒少了自己的那份。桑青沒有露面,隻在城門頭上冷眼看着,站在前面身穿一件黑灰色棉袍,身材高大動作利索,正和士兵交涉的,想必就是這商隊的領隊楊元工。桑青注目他好一會兒,雖然風聲呼号,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他的神态姿勢卻一一落入眼中。估計今晚這楊元工便要登門拜訪,知己知彼也好拿捏住他狠榨一筆。看了一會兒桑青心裡有了底兒,這才挪開目光将商隊的人一一掃視一遍,大都是些埋頭搬貨,一臉風雪的小工,桑青看着他們的姿勢,心裡盤算這大商号真是不一樣,就是小工也各個都有些手腳功夫,應該是走慣了北地。一直到看到隊尾,一人正牽馬在大車旁,似是和車裡的人說話
桑青眼角一跳
竟是個女子,商隊裡向來甚少女子
這女子背對着桑青,長身玉立,頭戴鬥笠身着一件藍色披襖。桑青細看下更覺得,雖然看不到臉,但她的舉動氣度自與商隊中其他人不同。桑青大為納罕,這商隊裡有女子也就夠稀奇了,怎麼看樣子還地位不低。駐紮北境多年,他見過不少往來商隊,一般頂多也就是帶個仆婦一路做飯什麼的,或者有邊民要探親什麼給點錢跟着商隊走一程,像這樣的女子真是太少見了
桑青正腹诽,下面卻是查驗畢了,商隊的人紛紛收拾東西準備出發。看那楊元工已經和守門領一副熟稔的樣子,還有士兵主動幫忙收拾箱籠,看來這楊元工有點意思,這一會兒功夫就把門将喂飽了還攀上關系,不愧是大商号出來的。桑青心裡冷哼一聲,倒也不以為意,北境苦寒,要是不讓将士撈點好處恐怕早就軍心浮動,更何況他自己也等着這些大肥羊進貢呢。眼見商隊準備啟程,桑青一揮手,隻帶了一名親兵準備綴着看看
桑青順着背街步行過去,正碰着商隊在昌祥老店下馬住店。桑青在路口遠遠的看着,那藍袍女子下馬姿勢非常利落,一看就有身手,他好奇心更盛,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跟着商隊走南闖北。那女子将缰繩遞給一個小二,徑自向後面大車走去,從車廂裡牽出一個身披裘皮披風的女子。桑青微眯起眼,這商隊裡竟還有一個女子,而且看這女子身上的白色毛皮,顯然是品相極好的,非一般人能有,這商隊到底有什麼來頭,竟有這樣兩個非同尋常的女子?桑青實在是有點摸不透
便在此時,那身着白披風的女子正轉過來對向他在的方向,桑青趕忙閃身,卻在一瞬間認出了那張曾令他魂牽夢萦的臉。他雖面色如常,腦中卻如被雷擊,一時間沒了任何想法隻剩一片空白。還好那女子并沒有看到遠在街道另一道的他,隻是面帶笑意和身邊那藍衣女子有說有笑。桑青這才回過神來再仔細看一眼,沒錯,是景若無疑。這麼多年過去了,景若竟是一點沒變,玉肌清眸,寒風起她青絲幾縷,更顯得眉眼動人。她從漫天飄雪中走過,仿佛從畫中走出一般
桑青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飄然步入旅店才收回目光,卻感覺自己眼中竟有了淚。他趕忙低頭遮掩,好在周圍除了親兵沒有其他人,他費勁眨了幾下眼把淚水強行收回去
回府的路上桑青一言不發。當日景若不辭而别,自己急得幾乎發瘋,在城内城外找了幾遍卻始終沒有線索。偏偏一紙調令來得及,隻好安排人手繼續找,自己滿懷遺憾匆匆離開,從此再無景若的消息。這些年他一直安慰自己,也許景若自知無醫,找了清淨的地方離開,她本是疏離冷落的人,這也算合她的心意。靈台公主事發時,他甚至曾想,幸虧景若去得早,不然難免被牽連。夜深人靜獨處時,他不止一次的想起景若,開始時難免掉淚,後來世事跌宕身世沉浮,自己從風流少年郎變成人夫人父,從炙手可熱的少年将軍變成一貶再貶的失意人,身邊離去的人多了,想的便少了,也不怎麼掉淚了。他覺得自己的心麻木了,像城外那些枝桠低垂的樹,任憑風吹雨打,隻是一味的沉默着。愛呀恨呀都太過奢侈,活着,平安的活着,便是最大的指望
但哪想今日竟再見到以為再不能相見之人,他的心像是驟然被劈開,從幹枯堅硬的樹皮下露出一抹嫩綠
桑青一臉和煦的和楊元工說話。禮單他已經看過了且甚為滿意。楊元工是個會做人的,禮物準備的妥當,說話也頗知分寸,要不是桑青藏了一肚子話要問他,聽他聊下去也不錯
聽到桑青問起商隊中有女子,楊元工倒不意外,不慌不忙的答道:“不錯,這次确實有兩個女子與我們同行。不過她們倒不是我們商号的,隻是這次在胡谟部遇上一起回來的。聽說兩人都是一個什麼武林派别的,常年替門派走南闖北的采買藥材。”楊元工說到這裡,卻見桑青目不轉睛的注視着自己,聽得十分用心。他隻當桑青是起了疑心或是有什麼想法,趕緊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知道的說出來:“但說起來也是我們東家的老熟人,其中一位景姑娘曾為東家老夫人診過病,聽說她醫術高明,老夫人能活下來全靠她,是東家的大恩人。三年前我第一次見到她們,便是受東家的要求,帶她們去采買所需藥材,但也僅僅是并行了幾日,到了關外部落裡,便各走各的了。這一次在胡谟部遇到,還是她們勸我早日回來,今年恐怕雪來的早。剛好貨備的差不多了,便一起回來了。沒想到真讓她們說準了。”楊元工擡眼了偷看了一下,隻見桑青不置可否,隻是一味的玩弄着手裡的茶杯,不覺心裡打鼓。桑青卻不鹹不淡道:“什麼武林派别?你可清楚?還有明明是兩個女子,一個是姓景,另一個呢?”楊元工小心翼翼的回話:“另一個姓落,倒是少見的姓。至于什麼武林派别來着?她們說過我倒是忘了,看我這腦子,反正也不是什麼知名的。”桑青冷哼一聲:“她們和你一路從胡谟部走到這裡,你居然連她們什麼來曆都不知道?”楊元工苦着臉:“将軍,她們雖然和我們商隊一路走,但她們什麼地位,是我們東家的大恩人,連東家都對她們客客氣氣,我怎麼好東問西問。再說這兩個姑娘都很少事兒,也很少和人閑聊,我無從問起啊。而且啊,這兩個姑娘都是跟谪仙人一樣,哎,咱是幹臭苦力的,沒事兒也不敢湊過去”
桑青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好笑,不打算再消遣他,直接道:“既然那景姑娘醫術高明,我倒想請她為在下診病,不知可否有勞您去問問”
“好好”,楊元工聽到桑青這要求松了口氣,一口答應下來,才回神覺得不妥,陪着小心補了一句:“但這景姑娘并非在下的屬下,我隻能代為傳話,至于~”
“無妨” 桑青打斷他的話:“你先替我去問問便是”
窗外冷風呼嘯,屋内卻溫暖如春。這客棧不愧是老店,雖然外面看着普普通通,可後面這幾間上房,不但窗明幾淨,炭火也燒的旺旺的,讓人渾然忘記外面的寒冷,反而在積雪的映襯下顯得明亮
這屋子本是十分寬敞,此刻卻因角落裡堆了幾個箱籠而略顯淩亂。景若彎着腰,專注的查驗箱子裡的藥材。這一趟去關外除了正事兒之外,也采買了不少品質極好的藥材,不過一路匆匆忙忙,有些還沒來得及分揀清楚,況且這幾日大雪,還得仔細查看是否有藥物受潮,這是個細緻的活,别人幹她也放心不下,連落笳想幫忙也被趕到一旁,忙了半天查了一遍又更換了标簽,這才放下心來
落笳正攤開地圖在計算日子,看她一手扶腰,立刻拉着她坐下,又倒了茶擺在她面前:“你真是,這幾天趕路辛苦了,好容易住下,也不多歇一會兒”
景若低頭抿了一口茶水才道:“冒着雪走了幾天,這些行李也不知道他們蓋的嚴不嚴實。我心裡着急,不看一遍不放心”
落笳沒說話,隻是手掌輕輕放在她後心處,景若頓覺一股熱流順着身後緩緩流動,遂閉目調息,渾身暖洋洋舒服極了,剛才的疲乏也一掃而空。便聽落笳歉疚地說:“要是早半個月往回走就好了,明明在白城子就聽牧民說今年雪會來的早,那時候直接回來就好了,不用讓你受這罪”
景若按住她放在自己肩頭的手:“我并沒有受什麼罪,除了走得快颠簸了些。胡谟部是一定要去的,三年前他們幫了大忙,又贈我們上好的藥材,既然那時就和他們有約要再去替她們診病,今年正好兌現。更何況要不是在胡谟部遇到楊元工他們,咱們自己也難在暴雪時回來,坐着車回來總是比騎馬輕松些”
落笳默然點頭:“兩次都是靠着他們的線索,我們才能找到當初被賣到草原的孤雲人,要是沒有他們,恐怕咱們早就迷路了”
景若聽出她聲音裡一絲落寞,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安慰道:“你不用難過,孤雲之變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兒了,他們現在在草原紮根不願意回去,倒也自然。你費心打聽了線索,不遠千裡找過去,已經盡到心了”
落笳迎上她的目光笑了笑:“我沒什麼難過的,隻要他們願意,我不是非要把他們接回武陽城,更何況武陽也不是孤雲。隻是聽他們講的一些孤雲故事,讓人不好受。有時候我也想,人這一生飄零如浮萍,風吹到哪裡,就長在哪裡。就連你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景若聽她話中之意越發寂寥,拍了拍她手背笑道:“我這浮萍倒很開心,飄來飄去,既能看塞外的雪,也能見江南的雨,還曾見過昆侖的虹,東海的波,比當日悶在長安城中快樂多了”
落笳聽她這麼說也笑了,點點頭道:“我比你更快樂一些,因為你比我有趣多了,有你陪着比有我陪着好”
景若聞言笑得愈發開心,落笳有意換個話題打破剛才因自己而起的沉悶,便道:“這些藥材你也不用太擔心,到時候送到盧勒頗手裡,他自然會收拾的妥妥貼貼。他那個人你知道的,對待貨物比對待自家房子還用心。”
聽到這話,景若腦海中也浮現出盧勒頗那張胖乎乎和藹的臉,撲哧一笑道:“好嘛,他替你打理生意,你還在這裡調侃他”
落笳無奈一笑道:“哪裡是我的生意,本就是順婆婆他們為孤雲遺民尋得一點營生,非要交到我手裡,我實在不會做生意,沒耐心在這些事兒上纏磨,還是靠盧勒頗他們經營”
景若轉身對着落笳,扶着她肩膀狡黠一笑:“‘孤雲地處商道重地,子民皆善于經營’——這可是順婆婆還有教主親口叮咛過的,你怎麼這麼快就忘了,隻把事情推給别人,怎麼能當好東家”
落笳扶着她的手臂笑道:“我可不當這東家,你知道,商行的錢都留給村民們了,我是分文不取的,替大家跑跑腿沒問題,但要是讓我當東家我可擔不起。”
景若想起盧勒頗前後跟着落笳讨主意的樣子,笑得眯着眼:“你不當,别說順婆婆和教主不答應,我看盧勒頗就第一個不答應。他那樣子,早就認定你是少東家了”
落笳無奈的扶額,景若說的倒是真話,也正是如此她才頗煩惱。當日教主和順娘及一幹從人,除了建立了魔教來報仇之外,更是為孤雲遺民做了不少安排,小城村是其一,商行也是其一。後來魔教雖遭哚邏血洗,但其他營生因為隐秘,卻留了下來。尤其是商行,教主和順娘先遇見落笳,又終于手刃仇人,大仇得報再無遺憾,便專心經營商行。也許是傳統使然,也許孤雲人經商确實頗有天分,商行竟越做越大。教主離世後,順娘也年邁無力,便想将經營一事逐漸交到落笳手中,但落笳閑雲野鶴慣了,又覺得這是孤雲人共有之事,自己不該擅專。可不知順娘是如何說服盧勒頗等諸位掌櫃,早早就認定了她當少東家,她隻好躲得遠遠的,除了有時去看看順娘,并不常去武陽。還好這些大掌櫃們都十分得力,也不需要她處理什麼事情。不過既然起了這個話頭,景若便笑道:“中秋是要在武陽過了吧,這是之前和順婆婆講好的,你左右是要見盧勒頗他們的”
落笳靈機一動道:“不然我給順婆婆寫信,說先不去了”
景若伸出食指按住她唇道:“不可以,我還要見見順婆婆,去替她診診脈,看看用的藥要不要調整”
落笳拉住她手笑道:“那我送你去,我隻在城外等着,你想看我當少東家,那你便是少夫人,去和盧勒頗他們過招正好”
景若沒想到本來是調侃落笳,現在竟把自己繞進去,好氣又好笑,反手抓住落笳手腕,作勢要打,還沒碰到一點,落笳就開口求饒。兩個人笑鬧一番,落笳突然想起來一事道:“喬姐姐之前帶話,明年中秋前她生日,讓咱們去江南走一趟,還沒有答複她,現在可想好了?”
景若想了想道:“不去,去年秋天才去過”
落笳好笑道:“是啊,我記得當時有人說,江南秋好長看不厭”
景若也笑了:“江南秋景确實好,喬姐姐生日我們原也是該去的,隻是我實在不願去她府上賀壽,一想起一屋子人鬧哄哄就煩”
落笳将景若拉到自己懷中坐下,微笑道:“不去就不去,我找人把禮物送到就是,想必她也不會怪我們”
景若輕點落笳鎖骨,雙目笑意盈盈道:“我倒有個主意”
落笳嗯了一聲鼓勵她說下去,景若道:“我們不如春天下江南,提前将壽禮送到,然後一路遊山玩水,去廬山過夏如何?常聽人說起廬山瀑布壯觀,還不曾親見過”
落笳反手握住她手掌,輕輕摩挲她的指尖,靠在她手臂上幾乎呢喃道:“當然好,你想去我們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