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持重
門人匆匆前來通禀時,蕭慎正在飲酒,書案上扔着四封署字楚虞的折子。杯中是正二八經的西涼烈酒,數杯下肚,人早已醉得雲裡霧裡,他望窗外的空氣發白,雪下得無縫,已是一日一夜了。
“大将軍,中書令仍等在府外。”
蕭慎怒到極處,把杯盞重重砸在案上,氣有不順。隻要事關楚虞,他就根本不想掩什麼喜怒,隻咬牙切齒道:“他願意等,便等。”蕭慎琢磨不透,明明前月兩人還耳厮鬓摩,似乎朝堂之上種種嫌隙都沒有,可不過兩月而已,皇帝一旨封王,朝中大臣懾于蕭慎的兵權個個敢怒不敢言。蕭慎心中也是含了不少委屈,自己雖仗着三十萬西涼軍入朝,卻也是勤王之名。是皇帝懼他用他,才屢屢加封,又不幹他的事。況且當年這個入朝的契機還是楚虞勸下了皇帝,可見自己在阿虞心裡還是有幾分地位的。思及此,蕭慎的氣明顯順了,大将軍站起身捋平袖子,如一隻驕傲的鴿子闊步向門外走去。他不信自己一顆真心如此,楚虞還是瞎子不成?
隻一踏出府門,蕭慎就望見伏在雪地裡的白影子,他立在雪地中本看不出身形輪廓,可蕭慎卻無端覺得楚虞在咳嗽。
他近了身,雪霧朦胧中看到楚虞眉間那點陰郁,心中不是滋味。
“臣萬望大将軍持重。”楚虞的視線越過他肩頭,看也不看,清冷的聲音傳入耳朵,蕭慎的氣又不順了,定定問他:“本将不懂中書令所言何事,還請明示。”
楚虞在大雪之中,站了近兩個時辰,腰腹的沉痛抻着骨頭往下墜,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腹痛一絲絲吸走了他的氣力。楚虞早已無力與蕭慎争辯,扮豬吃老虎的事,大将軍最在行。皇帝封他為異姓王之事朝野沸議,短短兩年,蕭慎便倚靠兵權在中京站穩了腳。楚虞不知當初力谏迎他三十萬兵馬入朝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隻希望自己沒有給已是氣數難料的大周養出一隻猛虎。
“虞有一問。”
“你說。”
“大将軍可還記得當初盟誓之諾?”楚虞向前走了一步,雪從他肩上紛紛滑落,蕭慎才看出他披的是一件黑氅,心頭一痛,想拉他起身,可手是伸出去了,楚虞那雙清亮的眼睛卻毫不領情,直逼蕭慎回答他的問題。
“本将焉能不記。”蕭慎頓了頓,收回尴尬的手,他心虛,“甯一當日答應助我蕭氏入朝,不也正因我願舉兵三十萬為大周勤王平亂嗎?”此事蕭慎自問心中無愧,可又希望楚虞不要抓住他這條若有若無的小辮子不放。
“既是如此。”楚虞撐不住了,勉力轉身,足下的步伐卻不穩,若非蕭慎連忙拉住他便要摔在地上。就是二人牽手的一瞬,楚虞感到一股暖流從身體中流出,剛剛積郁多時的悶痛發作,墜痛竟化為絞痛。他恍然明白了什麼,隻希望能快快擺脫蕭慎,别被他發現端倪,牽強笑道:“虞便放心了,臣請告辭。”言罷,楚虞急忙放開蕭慎的手,大步離去,身形似乎有些踉跄。
蕭慎見楚虞如此弱态,連讀四日勸奏書的怒火與委屈竟默默散了。
馬車飛馳,一路騁到楚府門口。楚虞痛極難忍,分明覺到血沿着腳踝慢慢滲出,對侍女道:“握瑜,快去請崔醫正,不要驚動旁人。”
“是,公子。”握瑜跳車,輕功而走。
崔湜開方時,隻聽楚虞叮咛幾聲,睜開眼睛,緩緩坐了起來,他看清眼前人,并未言語。
“中書令醒了。”崔湜颔首施禮,“握瑜來我處時,神色倉皇,我上次被這樣吓到還是多年前令父遇險。”
“是甯一疏忽了。”楚虞攥緊拳,“安否?”
“中書令問的是自己還是孩子。”
楚虞聽此一言,心被攫住,果然是如此,聲音微不可聞:“自然是孩子。”
“你無大礙,孩子也沒有。”崔湜收拾筆墨,“隻是不要再做貿然傷身之事。你當年雖占了自己年輕體健的便宜,可流産仍有損耗,而後流離四方,更未曾養好身體,眼下還是靜靜養着為好。”
“崔叔叔,”楚虞從榻上跪起來,腹中仍有疼痛之感,“此子不能留。”
“即便不能留住,也不能在今日服藥。”崔湜捋住胡子,“依我開的藥方養上半月,半月之後中書令再找我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