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因果
青金玉,是貴石。濃稠的靛藍中灑着斑斑駁駁的朝陽金黃,耀眼奪目,深藍底色中光芒璀璨流轉,如同閃着碎鑽。那方藍滢滢的印,就取于最上乘的一塊青金石中,放它在手中可見一圈幽藍光暈映在掌心,映在眼中。楚虞想,那方幽深的藍真是像極了一雙眼睛。
元光二十九年初,楚虞遊曆四方已過兩載。他拖着一身傷痛,從吐蕃去往西涼,路至阿勒山,連月奔波,已人困馬乏。吐蕃人勸他不要往東北再走,道是西涼與突厥将開戰,那一處最是不太平。楚虞謝别,騎着一匹白鬃馬往東北奔去,依旁人看,楚虞必有速死之心。于是,兩年裡一直暗中保護他的死士終于忍不住出現,攔在他馬前,隻是楚虞未想到那帷帽黑衣下竟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楚虞隻道自己想去西涼,會繞戰場而走。死士拗不過他,隻能更把自家公子盯緊一些。
待一馬一人到達周朝邊境時,已過兩月。楚虞命幸,淇水之畔,戰鬥剛結束,他看着滿河血水,斷臂殘肢,徒然牽馬行走。過了淇水,就是西涼重城朔方。
白裘白衣的公子牽白馬行走于屍橫遍野的山坡,楚虞細觀,敵我死傷各半,是一場惡戰。白鬃馬的蹄上已盡染血紅,馬兒低低嘶叫,對楚虞帶它走的路略有不滿,好不容易尋到一處幹淨的土地上,白鬃馬說什麼也不走了。
白白,快走,莫要撒潑。楚虞和白鬃馬相依兩年,喚它白白。
白白不理。
楚虞用力往前拉着缰繩,白白終于乖了一些,可沒走兩步,楚虞隻覺有什麼東西勾住的白裘,旋身一望,吓到了楚虞,勾住他大氅的是一隻濕淋淋的血手,那手緊緊攥住,不管楚虞怎麼拉扯都不放開。楚虞這才反應過來,該不會是還活着?
他蹲下身子去探鼻息,此刻,那人的雙眼倏然睜開,吓到楚虞的同時又被那深藍瞳色攫住心神,楚虞突然想到什麼,即刻起身拔劍,劍鋒直指那雙眼睛。
咳咳,俠士别,我是西涼軍。那人說的标準漢話,楚虞這才看出他身上血泥并染的戰甲正是西涼軍的樣式,他收起劍,想拉那人起身,那人依然攤在地上,未有起身之意,向楚虞無辜一笑。俠士,我腿傷了。
楚虞雖八尺男兒,可颀長清瘦的身形,背起他實在費力。那人雖傷了腿,卻沒傷嘴,就背他上馬背這會兒功夫,便絮絮叨叨和楚虞說了許多話,他說,自己名叫阿其烈,雖然有一雙藍眼睛,卻不是外族,母親是朔方蕭家的長小姐,十五歲就随父上戰場,是個不折不扣的豪傑巾帼。
楚虞第一次遇見這麼能說的人,雖然能說,但終究是受了重傷的人,一落在馬背上便暈過去,大大小小的血滴順着白鬃馬的腹部流淌,楚虞皺眉,手上用力撕碎了外衣為阿其烈包紮傷處。
原以為将他送到朔方城蕭府就能分道揚镳,卻不料蕭家拒不認這是蕭府的人。一群兵勇把楚虞堵在門口,罵罵咧咧,什麼阿其烈,老子沒聽過,你這衣服破破爛爛,可别是來碰瓷的乞丐吧?
楚虞苦笑,他自小長于鐘鳴鼎食之家,還是第一次被别人說成乞丐,他打量自身一番,白衣褴褛,倒還真像是乞丐。
正是找醫館時,阿其烈醒了,擡着頭,視線剛好落在楚虞牽馬的手上,修長如蔥白,棱骨分明,視線再換,是楚虞鼻尖上的汗珠,薄紅籠在他臉頰上,映出雙藍眼睛一片癡色。
你醒了,我本想送你回蕭府,似乎是守門人不識你,不讓入門。楚虞擡手攏了攏白裘。
我不回去。阿其烈趴在馬背上望他,賭氣似地說。
為何?你傷勢重,我還沒有找到醫館。楚虞略有焦急,太陽要下山,城内很快宵禁。
前面再過一條街,右手有一家醫館。
阿其烈指的路不錯,那家醫館的大夫是個面慈心善的老人,挑燈為他仔細清理傷口,看到阿其烈異于漢人面容,輕輕搖搖頭。
大夫如何?楚虞問。
他這樣的人在行伍裡怕是受了不少欺侮。老大夫洗去滿是血污的手,複又道,西涼一帶胡漢所生的孩子,兩族相斥,活得不自在。
原來如此。楚虞看着雙目緊阖的阿其烈,心中滋味難言,這兩年來他一路遊曆,及目所見,皆是可憐之人。心有悲苦,面有愁容。動蕩之世,人如蝼蟻,活得蠅營狗苟。
夜裡宵禁,老大夫讓了一張寬榻給楚虞。幸好榻足夠寬,楚虞不必擔心躺在一側的阿其烈被他打擾。
天既白,楚虞醒來,隻見睡在榻上另一側的人還在昏睡。昨夜,阿其烈突發高熱,睡中幾次夢呓吵醒他,楚虞念他是個病人,強睜開困盹的眼睛,打冷水給他擦拭了一次額頭,而後堵住耳朵,悶頭大睡去。
第二日晌午,阿其烈才醒來,楚虞推門而入,手上端着一碗粳米粥。
大夫說你還需養上一個月皮肉之傷才能愈合,喏,先喝點粥吧。楚虞把粥推到他面前,阿其烈挨餓許久,也不顧燙,大口大口喝,楚虞又從懷裡拿出幾塊油酥小餅。别急,還有餅。
阿其烈點點頭,伸手拿起一塊油酥餅,依舊是狼吞虎咽地吃,邊吃邊道謝。多謝,多謝俠士。
那時,楚虞觀察自己救下的這人,除卻樣貌出挑外,似乎别無長物,模樣狼狽不堪,燒餅渣掉了一地。言語交談中雖透着些許狡黠,卻不惹他讨厭。
還未知俠士大名,救命之恩,粥餅之情,阿其烈必結草銜環相報!說完,阿其烈打了個飽嗝,略有蒼白的臉露出一分尴尬。
楚虞微微笑。在下楚虞,是個旅人,不是什麼俠士。他想起什麼,掂了掂自己腰側的佩劍,對阿其烈道,劍是唬人的。
啊?他撓撓頭,沒想到楚虞會這麼回答,約莫記起楚虞拔劍指着他的姿态,也是有幾分功夫在身上的。
你在這家醫館好好養傷,虞就此别過。
楚公子!阿其烈喊他,想追上楚虞離開的腳步,卻忘記自己腿上重傷,一下跌在地上,霎時間痛得他淚要逼出來。楚公子,可否與我同行?阿其烈心裡的算盤打得噼裡啪啦,他早看出楚虞非富即貴,那一身狐裘大氅和劍器不是花大價錢就能買到的。楚虞,楚虞,那必然是雲中洲的楚氏世家,要是能入楚氏門下,此番也算是因禍得福。
虞不喜與人同行,你好好養傷吧。楚虞這話說的真心,他不是不喜旁人同行,而是料定阿其烈話多,路上會吵到他。楚虞以為救人一命,不過小事,卻沒成想後續因果如此之長。
西涼烽火連月,城門緊閉,楚虞想走不能走,被困于城内半月,待能走時,正好碰到傷勢半愈的阿其烈。而後,楚虞就多了一塊狗皮膏藥。
阿其烈時不時會變出點花樣讨他注意,腌煮鴿子蛋啊炙羊腿啊烤洋芋啊,楚虞也對庖廚之事甚喜愛,在做飯這件事上,楚虞倒不覺得阿其烈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