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勒雙眼發昏。念出那個字的音節,很累。
戎。
他有多久沒提起這個名字了,遺忘近三十年。這個,他曾經最期待的兒子,阿史那戎,蕭慎的父親。
西涼與突厥的深重血仇中曾有過一段短暫安甯。那些年,兩地通商民生繁榮,年輕的戎化裝商人渡過淇水來到西涼,巧逢朔方一年一度的佛教行象儀式,他與蕭知颍便在此時結下孽緣。
伏羅可汗最引以為傲的繼承人被一個中原女人勾走心魂,一而再、再而三違背自己身為儲君的使命,拒絕出戰,拒絕殺戮,到最後甚至拒絕繼承汗位。暴戾的狼怎能忍受?他親手殺掉自己最愛的兒子,毫不猶豫地抛棄。
“他來為你複仇的?”老狼空空切切,望着金頂,喃喃,“不,不對,他不記得你,也不知道自己。看來,是我要為自己的孽贖罪。”
蕭慎據薩罕城為要塞,短短十幾天内,晦暗的明珠變成一塊鐵石,城池層層築防,俨然固若金湯。
蕭慎為楚虞在萬千廢墟中挑了一間最好的住處。他有孕體弱,蕭慎舍不得愛人與孩子多受委屈。楚虞的面色一直不好,自從那日攻城後,兩人之間本就寥寥無幾的交談變得更少。
“你住在這裡,軍中議事大可不必理會。”蕭慎為楚虞鋪上厚厚的毛毯,他在城中搜羅幾番才尋到五六條厚實的毯子,眼下全鋪到了楚虞榻上。
“我是軍師祭酒。”楚虞說這話時臉色凝重,目光盯着蕭慎。
“你身子還沒養好,養好再提議事。”蕭慎抱臂打量自己鋪的柔軟床榻,正思索到哪再尋一個枕頭,最好是荞麥皮軟枕,睡得舒服些。
“蕭慎,我是軍師。”
他全然沉思在自己的世界裡,并未聽到楚虞的聲音。
“你何曾不知軍中的風言風語!他們又怎麼說你!”蒼白的額角下跳動藍色血管,蕭慎的漫不經心早惹怒楚虞。
“我不信。”輕輕淺淺三個字,蕭慎按住他的雙肩,清淺一笑,“我和狄勒沒有任何關系,你要信我。”
“蕭慎。”楚虞看着他,目光直達心底,“太多人傳一個謠言,它就會變成真的。”
刀刃在漸漸靠近蕭慎,楚虞能感覺到。自他們攻破薩罕城後,西涼軍内便悄悄流傳着一個謠言般的真相。
——大将軍蕭慎是突厥皇族的後裔,他能不費吹灰之力攻下突厥要塞,必有陰謀在其中。
“在謠言成真之前,我會殺光突厥人。”黑甲将軍開口,他那般平靜,靜得浮起一層駭人的煞氣。
幾乎是楚虞自己都注意不到的瞬息,黑眸蓦地睜大。針鋒刺出的傷口慢慢扯開,裂成難以填補的洞,露出許多融化的殘冰。他不由自主倒退一步,定定注視着對方,他不料蕭慎對突厥有如此之深的恨意。
“為什麼?”
蕭慎聳肩,神情淡淡:“因為總做噩夢。”
他沒有戲弄楚虞。那是噩夢,全部是殘存的童年記憶。雨夜裡逃命般狂奔,蕭知颍拉着他。容貌模糊的父親死在自己眼前,嘴唇蠕動着快逃的形狀。狼的咆哮聲一直追在身後,母親扯着早已走不動的他,鞋襪早不知跌在哪裡,碎石和駱駝刺紮進腳掌,鮮血淋漓,即便這樣,他還是得跑,母親厲聲吼着他奔逃。活,要活命。
楚虞怔住,再回神時蕭慎已半蹲環住他的腰身,拆開裹布的腰腹粗壯,圓隆的胎腹觸在蕭慎臉龐上。
“你做什麼?”有孕的人微微一驚,想向後閃退,卻被蕭慎抱得更緊。
他的耳朵貼在腹頂,悄聲道:“噓,讓我聽聽孩子。”似是血親感應,久未與父親親密接觸的孩子活躍起來,隔着衣物都能看出楚虞肚皮在起伏,楚虞有些不适,卻不忍打破他片刻的欣喜。
“阿虞,不論如何,我會護好你和孩子們。”想起遙在雲中洲的兒子,兩人同時黯然。蕭慎緊摟他的腰,兩人緊緊貼在一起,似是親密無間,他伏在胎腹上,悶悶道:“我會讓戰争很快結束,我想淇兒了,我們要團聚。”
希冀不自覺地燃燒起來。慢慢地,楚虞微弱笑了笑,低低的聲音落在耳邊。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