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可汗是草原上初露鋒芒的雄鷹。
數年前,東西突厥正欲再次分裂,上一代可汗力挽狂瀾,一如既往以鐵血手腕震懾了懷有異己之心的人。可阿史那狄勒畢竟已是耄耋之年,東西突厥的政權在他血洗下亦是元氣大傷,從前俯首稱臣的吐蕃、波斯等屬國漸漸脫缰。
年輕的可汗便是此時進入人們視野,他甫一出現,金帳王庭便引起軒然大波,大小貴族都質疑他身有中原血統,必會叛離突厥。可面對衆議,伏羅可汗并未行他一貫的鐵血風格,隻是照行公事地明确了繼承人的身份,将那柄象征草原王權的金刀随手挂在阿史那烈的腰間,而後拄着杖一步一步走下祭天台。
他老了,長生天并沒有給這位傳奇的伏羅可汗更多時間。不過半年,可汗亡,王葬當日,大雨滂沱,為阿史那狄勒送行的聖火難以點燃。東西突厥貴族以長生天降罪為由,認為這場連綿不絕的雨水是長生天給阿史那氏的警示,一是明指繼任可汗的身份可疑,二是暗指那躺在棺裡的伏羅可汗是個不被神明接納的暴君!
這是阿史那烈第一次直面貴族的挑釁,主持儀式的巫部大喀木冷眼旁觀,盡管雨已漸停,仍不點火焰。大巫和天狼衛的人見此僵持,叫人搬來了天狼石,那是阿史那氏與巫部盟誓的聖物,也是長生天在人間的象征,從不輕易現人。那些元老貴族,有人活了八十幾歲,也從未見過長生天示現人間的聖物;老人們尊稱祂為“烏麥”,當祂與巫同時出現,那便等于是長生天的存在。
衆貴族對大巫的存在着實忌憚,隻得退讓一步,要求他剜胸,以心頭血融入天狼石自證血統。阿史那烈知道,這群人如若不親眼見這塊黑色的石頭飲了自己的血,仍會大做文章,但突厥王庭上下都心知肚明,剜一刀心頭血,輕則落下心疾,重則殒命,阿史那烈能活幾年,全仰賴長生天的眷顧。即使如此,他還是剜了心口,手握着那柄金刀利索地紮進去,又拔出來,刀尖帶出的血流浸濕了天狼石,紅色的血融進黑色的石頭中,沒有一滴流出來。如此,衆貴族才忿忿住口。
大喀木為表忠心忙不疊地命令小祭司們點燃棺椁旁的柴木。大火熊熊,衆人在火光中割面行禮,各懷鬼胎地送走了伏羅可汗最後一程,一場草草了卻的王葬方才結束。
登上汗位的阿史那烈,稱克烈可汗。他的第一道新政便是解控弦之士,令生民養息。新可汗面對勁敵西涼竟也有懷柔之意,他多次派遣使者與西涼互市,兩方迎來近百年最長久的一段和平。如此兩年後,突厥财力大漲,造出多種精良武器,精兵再集時,隻用十萬軍馬便讓吐蕃再次老實下來。草原上的人們便都說克烈可汗是戰神再世,雖雄兵在握,卻不失仁慈之心。
黑馬奔馳三裡,主人忽地勒馬,問道:“那人是不是受傷了?”
“是,可汗。那漢人左肩中了兩支箭。”
克烈猶豫一瞬,總覺不該留那人孤零地在草原上等死,濃烈的血腥味必會引來狼群。
“回去找到他,将傷治好再放他走。”可汗吩咐道。
“是!”
克烈望着奉命遠去的三人若有所思,他明明記憶中空空蕩蕩,卻已把方才那人倔強的神情溫習了數十遍。
“可汗,巫部今日來人了。”近臣博拉提示道。
“大巫派人來了?”他漫不經心問。
近臣唯唯諾諾道:“是大喀木親自來了。”大喀木是薩滿教地位最高的巫觋。觋通神,巫通靈,聽起來哪個都得罪不起。
“那自然要畢恭畢敬地迎接他。”可汗輕夾馬肚,不緊不慢。
克烈一到阿勒坦,便回寝宮換下方才濺了血的绫袍。
宮室空曠,克烈曾命令所有内侍官守在門外,可此刻卻有異響傳入他耳中。
“誰?”煞有殺氣的聲音回蕩在四壁之間,懾住什麼人,銀鈴聲受驚似地輕輕漾動。克烈了然,收起殺意,令道:“出來。”
銀鈴顫響,那人猶豫着。克烈不等,穿上翻領的鴉青袍服,正系着鎏銀腰帶。片刻,一隻細嫩的手拉住他衣角,扯了扯衣擺。
“私潛宮室,想被治罪嗎?”克烈冷道。
那人柔聲:“阿兄,闊闊想你了。”
“出去。”克烈不為所動。
女子睜大碧藍的眼睛,驚訝于話中的冷漠。
“阿兄!”她再嗔道。
克烈睨她,毫不客氣道:“要宮人把你擡出去?”
聽到這話,闊闊嗔怒的樣子頓時萎靡許多。她知眼前這位可汗阿兄軟硬不吃,可自己也是堂堂葉護(葉護:古時突厥官名,地位僅次于可汗)之女,幾次三番貼到他面前毫無所獲,傳出去還不把臉丢光!不過......話說回來,放眼草原她就不信還有比藥葛羅氏的女人更适合當可敦。(可敦:意為王後)
“大喀木讓闊闊等你。”
“讓你藏在我寝宮中等?”
“阿兄!”女子被噎得無言以對。
克烈似乎也不想讓她感到過分失望,語氣柔了幾分:“闊闊,我們一起去。”年輕女子最好哄回來,可汗深谙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