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講故事時,向來喜歡加個從前。那些綿邈的舊事被東拼西湊成茶餘飯後的閑天。隻是近十年的人間事,便有無數說書先生編出無數宿命;他們講将軍和世家公子的故事,講太子與臣子的故事,又繞回來講将軍和佞臣的故事。故事換了又換,還是唯一不變的那個結局:将軍叛國而死,佞臣杳眇人世。
可汗悠遊閑适,靠在回廊上偷看虞奈教孩子們念書。他讀一句,孩子們稚嫩的聲音跟讀一句。白塔洲夏末涼爽,微風習習,把讀書聲捎得很遠,此時此景盡是谧爾。
“君不見走馬行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他念,複道,“秦念,你來背一遍這首詩。”
“是。”那黃服青衿的男孩十分沉靜,将書翻扣,熟稔背出:“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随風滿地石亂走......”
清脆的誦詩聲一字一字鑽入克烈的耳朵。他恍恍閉住雙眼,眉頭皺緊,額頭如遭冰鑿敲擊,那些字眼要釘入他的頭骨,喚起什麼。這種疼痛隻持續片刻,便停了下來,克烈撫着額頭,呼吸有些重,再回神,那黃服青衿的孩子已然背完了。
“這首詩裡的将軍和‘撫劍遲’的将軍是一個人嗎?”洛洛疑惑,他在一衆孩子中年齡最小,自是懂得更少。
“哈哈哈!洛洛!岑參詩裡寫得可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你說的将軍是個叛國賊。”其中一個孩童為洛洛解釋道。
“叛國賊?什麼是叛國賊?”
“就是背叛大周的大将軍啊!之前我爹爹帶駝隊去西涼,差點因為這個大将軍開戰回不來家。”
洛洛癟嘴,又奇怪地望虞奈,疑惑發問,“那爹爹為何讓我學這首詩?”
被童言質問,虞奈的目光下意識掃向那人靜坐的回廊。藤蔓的影子掩住那個慵懶身影,更看不到他的神情。虞奈在心中暗嘲,他已是什麼都不記得的人了,又擔心什麼。
“爹爹,這個叛國賊的故事是什麼?”
“是啊,先生,他有什麼故事?”
“老師老師,你講講吧!”
孩童稚語此起彼伏,似乎在一聲一聲诘問他。虞奈怔在原地,嗓子如同啞了般,開不了口。
“呵。”一聲低低的笑從回廊傳出。颀長的身影伸了個懶腰,聲音染着惺忪睡意,克烈背對着孩子們,他說:“他的故事我熟。”
鋒利的眉眼從光斑閃爍的藤蔓間望向那位怔住的先生。虞奈隻覺那道目光刺眼得很,想側首躲開,可偏偏瞧見克烈臉上露出那種微許茫然的神色。光斑明明滅滅壓在那人的睫毛上,他飛快眨了一下眼睛,細弱的光斑便順着他的臉頰消匿在脖頸間,給人一種他流了眼淚的錯覺。
虞奈回過神,截住他的話,靜道:“叛國賊的故事,沒什麼可講。”他收起手中書卷,“今日的早課就上到這裡,散學了。”
孩童們一聽散學,紛紛高興地收拾起書包來。不過一會兒,院中恢複了往日平靜,寂寥無聲。
“阿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