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楚虞很久未從這具身體中蘇醒了。他睜開眼睛,慢慢思索着意識沉淪前發生的一切,霧霭氤氲,把周身一切都藏了起來,甚至連同他們的軀體,他的腦海最終定格在那人低頭時的模樣,還有一遍又一遍的親吻。
“先生醒了。”門開,是裴子蘇的聲音。
楚虞坐起身,問道:“是他送我回來的?”
“是,那人前兩日走了。”裴子蘇收拾木盤,答他。
“兩日?我睡了多久?”
“先生睡了三日,洛洛每早都來瞧你,今天終于等着了。”裴子蘇笑。
楚虞颔首,他一經潮期身體必會虧空,睡上一兩日是很正常的事。
年輕人遞給他一碗奶茶,漫不經心道:“看那天的架勢,這個人該是個頗有權勢的官。你昏睡時,又有人來找他,本來他是想等你醒過再走,但聽來人說西邊有波斯兵殺民越界,他氣得很,仿佛是打算開戰了。”
聽到開戰二字,楚虞的脊背生寒,他垂眸思量,吹了吹手中發燙的奶茶,道:“他走了,是件好事。”
夏天很快被一場風卷跑,秋的冷意蔓延很快,那些藤蔓的葉子堆積在土地上,厚厚一層。粗壯的枝幹彎曲錯亂,如同密密麻麻詭谲前行的蛇群。
少了那人聒噪的聲音,楚虞不大習慣,他有時會坐在克烈曾偷聽他講學的回廊上發呆,一邊念慮着戰事已有兩月,一邊不知他情況如何。楚虞想起那日溫存,短短一夜,他竟盼起克烈拾起些記憶,不要獨他一人沉淪;可今日腦子清明時,又想讓他今生都别記起來,過去作阿其烈、蕭慎的那些經曆,再記一遍,何嘗不是一次地獄輪回。有時便是如此,很多事在從前那刻為彼,當下這刻為此,彼此不分卻又有天壤之别。
草原在深秋時節便開始下雪,楚虞有預感,這個冬天似乎不大好捱,雪殼動辄便是一尺一尺地長,還壓斷了小院回廊的藤蔓。
“哎。”洛洛望着斷掉的藤蔓,又歎口氣,回應他的則是裴子蘇的一個腦殼蹦兒。
“哎呀!”孩子氣鼓鼓地回頭,大喊道:“我就知道是你!”
“是啊,是啊,怎麼瞧着洛洛大将軍像是頗有心事?”裴子蘇揶揄道。
洛洛自知道克烈是因打仗而走後,立刻壯大理想,逢友便講自己今後要當大将軍,統帥千軍萬馬。裴子蘇聽他說了,自然拍手稱贊,改口就稱洛洛“大将軍”,這稱呼叫久了,有時就變不回來,聽得楚虞腦殼兒鬧騰,但此時他外出未歸,自然不會被洛洛鬧得頭痛。
“你懂什麼!”洛洛抱臂,用手肘指指那斷掉的藤蔓,“我總是看見爹爹夜裡坐在那兒。”
“他坐那裡幹什麼?”
“什麼也不做,就是坐着。”洛洛别有想法地轉了轉眼珠,道:“你說,是不是爹爹想黑馬叔叔了?”
裴子蘇話頭一轉,問他:“怪不得這幾日你都沒尿床!原來淨跑出來偷找你爹了!”
一提尿床,洛洛勃然大怒,跳上凳子,小手推搡裴子蘇,“你不能說我尿床!”
孩子的小拳頭使了吃奶力氣砸,裴子蘇有樣學樣,抱着手臂拱他一下,洛洛身上失衡,一個沒站穩便跌了屁股墩掉在地上,這下摔得不重,裴子蘇也知這孩子皮厚經摔,便袖手而立,沒有哄他。洛洛正打算起身再戰,忽然耳朵機敏地聽到大門響了,腦子飛速轉一圈,心想,把這個大壞蛋搞走就這時候!于是小臉一癟,五官皺皺巴巴,哇一聲大哭起來,那眼淚像雪崩了似的,一打開就止不住。
裴子蘇不知見過多少次,可每次看都不禁啧啧稱奇。
“你這變臉的速度,蜀中那秘傳戲法都不如你厲害!”
靜谧無聲的大雪天被攪得鬧騰騰,洛洛繼續扯高了嗓子嗷嗷哭,裴子蘇看戲似地拍手稱好。
“咳,失禮。”此時,冷不丁冒出一道清靈聲音便顯着二人有些尴尬了。
灰衣衫的年輕人視線一轉,嘴角方才還在的笑意霎然沒了,洛洛仍努力抽噎。
“别裝哭了。”裴子蘇的拳頭緊攥,來者身披白色裘衣,下半張臉掩藏在整個白色狼首中,聽音色是個少女。
洛洛并不聽裴子蘇的話,他繼續用小拳頭揉着眼,嚎哭:“爹爹啊!爹爹!你不在,裴哥哥欺負我!”
“閉嘴。”裴子蘇加重了語氣中的兇怒。
洛洛這才茫然擡頭,他順着裴子蘇的視線望去,哭紅的眼睛瞪大了一圈,稚聲道:“啊!你不就是那個黑馬叔叔的手下嗎!”
來人摘下狼首,露出一張豆蔻年華的臉,以及那黑白雜糅的頭發,她看了一眼滿是戒備的裴子蘇,認真回答着孩童的問題:“是的,我叫蒲真,來找你爹爹。”
“哦,我爹爹……”
“閣下何人?”裴子蘇強行打斷,語氣中是洛洛從沒聽過的正經,他小腦袋瓜一激靈,不再插嘴。
“天狼衛巫,蒲真。尋楚虞閣下相問一事。”蒲真面無表情,但說話時禮數周到,以至于無法令人猜到來者是否不善。
“楚虞?”洛洛歪頭咀嚼這個名字,他搖搖頭,卻沒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