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近破曉的時候,天還沒有那樣亮,天上挂着的依舊還是月亮。與能夠對自然抒情發散苦悶的外界相比,狹小密閉的房間就使這深夜顯得更像一個可以卸下心防的催情的時段了;隻是,沒有誰有時間互訴悲哀。在如此的暗的瞬息中,不需要語言,像是被一同折在誰人的手心裡一般,她們的心在這刻仿若感同身受地緊緊相連,彼此能夠聽到對方均勻但十分沉重的呼吸聲。這是種浪漫的、虛假的平靜,伊斯特蘭沒有辦法察覺到氣氛如何,她在疼痛裡直直地睜大着眼睛,天花闆應該是并非一片漆黑的,在她混濁的眼裡卻湧動着數不清的暗色。這種詭異的影片,一定程度上削減了她身體上的痛苦:體驗生活對她來說像是在尋找本能,講話之前尋找聲帶,思考之前尋找大腦;她此刻由于失血而渾身顫抖,并沒有能力來找到自己的胸腹。
她平躺在草席上,衣服曳在地面,就像一尾瀕死的魚。腹部的傷口蜿蜒攀附進脆弱的皮膚裡,被髒兮兮的綁帶紮好。血已經不會再湧出了,但似乎浸潤在深處,随着呼吸在開裂的溝壑中律動,給人一種傷口在逐漸擴大的錯覺。海潮的聲音沖刷着燈塔的底部,順着牆壁蔓延進迫近塔頂的房間,和呼吸聲混合在一起。今夜,燈塔本應忠誠履行的義務反而使得流亡群衆的行迹暴露無遺,在塔頂的長燈射出最後一支黃金的光箭以後,一杆英勇的長槍如同魚躍而上紮穿了它,随行的軍隊失去了目标,憂心會遭遇埋伏,臨時撤出了西悉蘭海岸——自然,也隻有今夜一小段時間。
燈塔裡除了她們,還有剩下的樓梯裡、箱匣裡,各個地方藏着許許多多年齡各異的男人女人。西悉蘭氣候常年溫和,如今僅僅是入秋,即使深夜也并不會太冷,甚至随着躁動不安的精神而有些悶熱。希歐瑞爾擦完額角的汗,盤腿坐到旁邊一尺遠的地上,左手拿着蘋果,右手握着一把磨損嚴重的骨刀,搭在膝蓋上面。刀刃和果肉滑擦的沙沙聲連續不停,後變得又時斷時續,希歐瑞爾沒摘手套,沾了污泥和血漬的手心皮革面捏着滲出汁液的蘋果,她絲毫不在意這些,叼着蘋果皮,吞進去,把裡面的果肉挖出來,插在刀尖上碰在對方的嘴邊。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緣由。”希歐瑞爾神色如常地自言自語一般開口道,無論對方是否記得,或者說是否理解這些詞都是什麼含義,“艾爾玟。”
伊斯特蘭微弱地張了張嘴,除此之外疲倦地無動于衷。她沒有吞咽的力氣,也幾乎已經忘記自己的語言,和該如何才能發出完整的聲音了。在年輕的希歐瑞爾的幻想中,倘若對方能活下來,那麼重逢一定是個充滿浪漫詩意的場景,她會像在寫作裡一般開口時猶豫用家鄉還是用故鄉,用過去還是過往。在西悉蘭,燈塔和教堂修建在一起:人們出海回來,路過柔和的燈光,禱告完畢,潮水會在這時迷人地沖刷着海濱,顯現出七彩的粼粼光暈。
希歐瑞爾收回手向窗外看去,隻能看到和大海一樣廣袤無垠的遠空,顯現出一點奇異的橘色。伊斯特蘭輕輕地移動手臂,拉住她的衣袖。她似乎也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會做出這個舉動而停頓一下,她試圖發聲,但預料之中地落敗了,吐出一連串掙紮的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