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太多,他一個人是忙不過來的,幸好他還有四五個學徒可以随意指揮。
學徒向來是對師父的命令不敢違抗,就算感覺這眼睛再奇怪也要硬着頭皮去做。
日子過得很快,漆都已經上完,棺材公母卯縫也合了上去,生漆晾幹之後就要開始上底色。
按照樣本的底色,這棺材是……
“紅色的?”學徒驚訝的喊出了聲,“哪家事主的棺材會做成紅色的!”
“該不會是僵屍吧?”
“也有可能是亂墳崗的鬼魂。最近城街上的那家裁縫鋪不就被那些鬼魂找上門做壽衣了嗎,爺孫兩個都不見了,鬧得可兇了。”
“師父,您不會也被那些東西纏上了吧。”
“去你的,天天盡說瞎話。”漆匠打了那個學徒一巴掌,“你師父還沒有到連人和鬼都分不清的時候。我心裡有數,什麼都不要問,按照樣本上的好好做。這單子頂大,完了之後還有你們的一份。”
學徒一聽他們還有錢賺,原本有些退卻萎靡懼怕的心思頓時活泛積極了起來,平時所有的錢都師父拿了去,哪裡有他們什麼事情,給一日三餐粥米鹹菜就不錯了。今兒個居然還能有錢拿,主家出手可真是闊綽。
“師父,有沒有說是城裡的哪一家?”
“打聽那麼多做什麼。”漆匠以為學徒是想撬牆腳,當即臉一闆,眼睛瞪了過去。
學徒被吓得噤了聲兒,一個個都縮回了脖子,老老實實地按照樣本上的顔色調色去了。
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了問題。
樣本上的紅色,偏暗沉像是在陰暗潮濕的地方放久了的紅。
他們明知道這種色号應該怎麼調,但就是調不出來,不是暗了就是亮了,要不然就是色系都不對。
漆匠蹙着眉頭,拿過去看了看,“這不就是陰紅,有什麼調不出來的,一個個蠢貨,不知道三五年都在學一些什麼,天天就知道偷懶耍滑。”
漆匠接過這個活計,開始自己上手調顔色。
“我都已經參透這鬼連環畫了的尿性了,這個師父他肯定也調不出來。”身後站近的何全說道。
果然,畫中的漆匠對着調色桶眉頭皺得能夾死一隻蒼蠅。
“怎麼會這樣?”漆匠喃喃道。
握着漆桶的手有些微微發抖,桶裡的明明也是陰紅,但為什麼跟樣本上的完全不一樣。
“少了什麼東西,一定是少了什麼東西……”
學徒也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七嘴八舌地說師父有可能是太累了,要不歇歇明天再調。
也有的說今天天陰的很,看樣子像是要下雨了,這個天氣矯正色調不準确,不如先看看這麼多眼睛應該怎麼刻怎麼分工。
漆匠直勾勾地盯着那滿桶紅色,一動不動,到底少了……什麼東西?
四五個徒弟喊了好幾遍才将他們師父從怔愣中喊回神。
衆人翻開樣本,對着這些密密麻麻逼真的眼睛,身上汗毛不由自主的豎立起來。
漆匠深吸了一口氣,拿了一塊用來練習的木頭開始繪眼睛。
這個是一項極細的活兒,睫毛、上下眼睑,就連瞳孔中的細絲也要畫出來,但最難的是眼睛裡面的神情。
譬如這個神情是“微笑”。
漆匠低着頭聚精會神,徒弟們也都看向鼻尖落下的地方,沒有人再去看樣本。
“變了。”聶雙雙指着樣本中漆匠描摹的那隻眼睛說道,“它的神情變了。”
何全看了過去,就連一向有些粗心大意的他也注意到了不對,“雖然我不知道哪裡變了,但是這個神情跟剛才好像真的不太一樣。如果說剛才的那個笑是太陽,那這個就像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随時砸向地面人群中的太陽。半陰不陽的,我看着很不舒服。”
陳雨:“眼角向下了一點。”
隻有一點。
但整個的神情都不對了。
等漆匠描好了一個大概形狀擡頭的時候,對上的就是何全說的那種神情。
“不對了。”
“什麼不對了?”他徒弟們都看向樣本問道。
漆匠直愣愣地指着那個眼睛,“這個……這個不對了……”
徒弟們都看了一眼師父指的那個眼睛,随後彼此互相又看了看,一頭霧水的問道:“這不都是一樣的嗎,師父。哪裡……不一樣了?”
“對啊、對啊,不都是笑着的嗎?”
“師父,您是不是累着了啊。”那個徒弟撓撓頭,“如果太累了,我們可以幫您。”
漆匠一把奪過樣本,用手戳在剛才臨摹的那隻眼睛上面,“就是這個!就是這個!不一樣了,你們都是眼睛瞎了,看不到嗎!”
漆匠又倏忽一把将樣本舉了起來,對着外面的天光,許是角度不同,他現在看到眼睛的神情又變了,眼皮微微下垂,瞳孔一動不動就那麼居高臨下地盯着他。
“變了、變了,又變了!”漆匠大叫一聲,将樣本扔了出去,“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顔色也不對……”
“少了什麼……一定是少了什麼……”
他呢喃着,神情有些呆滞地站了起來,走回了自己的屋裡。
“好像有些不對。”聶雙雙說道:“我們都能看出來眼睛變了,為什麼那幾個徒弟看不到,難道他們看的和我們看的不一樣?”
“故意的。”陳雨開口說。
“故意的?什麼意思?”
上官潇:“他們其實都看見了,但沒有說出來。”
聶雙雙眉頭蹙了起來,“為什麼啊?那不是在騙他們師父。”
程知禮:“跟得到這單所有的報酬相比,騙騙師父又算得了什麼。”
何全:“什麼意思,沒有聽懂?”
陳雨:“這單一開始就蒙上了詭異的色彩,不管是棺材的數量還是古怪的底色,以及這些密密麻麻的眼睛。漆匠本來心裡有些陰影,這些徒弟又将亂葬崗聯系了起來,又是怎麼都調不了色的油漆,又是眼睛不斷變化的神情……這些徒弟們在不斷給他們師父施加恐怖色彩壓力。用不了多久,漆匠心理防線就會全面崩塌,這單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他們的頭上。”
何全、聶雙雙:……
他們再去看連環畫,發現從一開始這些徒弟就已經在說一些帶有誘導性的話語。
他們剛看的時候還以為這些徒弟隻是有些膽小怕事,沒想到……
聶雙雙看着漆匠進去之後,四五個徒弟佝着身子,圍在了一起,不知道在小聲說着什麼,一邊說一邊伸頭往房門裡看去,個個目露精光。大概是舊時候都吃得不好,四五個徒弟全部都是小頭小身子,就好像是四五個老鼠深夜圍在一起窸窸窣窣,它們臉上都帶着人的神情,一邊看向房子主人一邊商量着怎麼弄死他。
這麼想着,聶雙雙毛骨悚然打了個寒顫,背後一片冰涼。
這遠比鬼怪要更可怕。
“你們真是厲害,在調色桶裡加了什麼東西,不管怎麼調顔色就是調不出來,他當時的表情還真是好笑。”其中一個咧開嘴誇張地無聲笑了起來。
“對啊對啊,加了什麼東西。”
“什麼什麼東西?”
“我沒有往裡面加東西啊。”
“你呢,也沒有加嗎?”
“沒有。”
“我也沒有。”
……
“那為什麼顔色調不出來?”
一時間,都不說話了。
……
他們又想到了那隻會變的眼睛,其中有人臉色難看了起來,“該不會真的有……”
“閉嘴!”
有人往地上啐了一口,“閉上你們的嘴,就算真有又怎麼樣,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我們幾個大男人陽氣旺盛,誰敢來。”
其餘幾個徒弟想了想點頭,“也是。”
于是,都放下了心來。
晚上,漆匠的房間裡仍是一片寂靜。
徒弟來送飯,敲了幾聲門沒有人應。
“說不定還在怕着呢,别管他了,把飯放門口。快點過來,我們打麻将四缺一。”
“诶,诶,好。”
小徒弟将碗扔在房門外的小桌子上,往回走。
他們房間都是柴房,跟漆匠的房隔了一整個院子,院子裡停的都是棺材,晚上風一吹外面的樹葉就發出簌簌的聲音,聽着像是什麼東西正從棺材裡爬出來一樣。
院子裡挑挂着的煤油燈來回晃動着,昏黃的燭火将樹枝的影子全部映在了棺材上面。
陰森森的,有些滲人。
小徒弟捋了捋胳膊,一溜煙兒逃也似的跑了。
如果他中途回一下頭就能看見,原本緊閉的房門在他走後打開了一道縫隙,從漆黑的房裡伸出一隻染滿鮮血的手,快速地将飯碗拿回了房裡。
很快,房間裡傳來咀嚼的聲音。
“我知道了,我知道少什麼東西了。”
“我知道了,嘿嘿嘿嘿……我知道了……”
有些絲絲鮮血從門縫中流了出來。
“怎麼才來啊,快快快,就差你了。”那人搓了搓手,“今晚我一定要胡一晚上。”
小徒弟小跑進了房間,關門的時候伸頭往外面黑漆漆的角落處看了幾眼。
“怎麼了?”
“沒什麼。”小徒弟搖搖頭,将那股總有人在背後看着自己的感覺關在了門外。
小柴房裡,正前方牆壁上挂着破破爛爛的開山鼻祖魯班的畫像,神櫃上的香灰撒了滿桌,一看就是很久都沒有收拾了。
煤油燈挑挂在從房梁牽下來的繩子上,不是很亮,時不時發出燭芯爆裂的聲音。
下面是一方小木桌,木桌上的麻将老舊得很,表面都已經被長時間磨的光滑無比。
桌子上還放着瓜子花生和幾大碗生水。
小徒弟喝了一大碗水,“讓開、讓開,該輪到我了。”
“他怎麼樣?”
“沒有吃,飯我給放小桌子上了,等餓了應該就曉得吃了。”
“說不定正怕着呢。”
“應該是怕得尿床了,所以才不敢出來吧。”
“哈哈哈哈……”
四五個人笑了起來,麻将碰到木桌發出“笃笃”的聲響。
不一會兒房門也跟着“咯吱咯吱”響了起來。
外面風大了。
小柴房漏風,把煤油燈吹得四處晃動,就跟吊了個小人在上面似的。
牆壁上的祖師爺畫像被吹得翻了起來,下面的角鈎住了釘子,将祖師爺那張灰撲撲的有些發青的臉給蒙上了,香灰四處飄灑。
樹枝的影子照在紙糊的窗戶上,來回簌簌地響着。
小徒弟多看了幾眼。
“怕什麼,天要下黑雨,刮風不是正常的事情,來來來繼續繼續。”
——“砰——”
就在他們要繼續的時候,小柴房門突然被一陣狂風撞開,屋裡頓時陷入了黑暗中。
“怎麼了?”
“煤油燈……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