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這句話是威脅還是帶着别的意思。
陳雨在心裡暫定為威脅,但他并沒有任何反應。他很自信——沒有人能在一群蒙面黑衣侍衛、蒙面冷酷殺手、蒙面反派山賊……等等等等一系列蒙面角色中找到他。
程知禮直到踏出門還有些微疑惑,剛才陳雨那最後一個冷淡中透着點驕傲的眼神是什麼意思?是在賭出去之後自己找不到他?
呵,怎麼可能!陳雨說過自己主業是演員,而且就他那身段兒,隻要他露臉,程知禮不信他在娛樂圈沒有一點水花,隻要回去關注一下娛樂動向,找到他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阿程啊,我們現在去哪裡?”何全在一旁問道。
“别這麼叫我,我想吐。”
“好的,阿程。”
程知禮:……
聶雙雙:“四樓!”
“你們還記不記得最開始的時候,那些NPC忌諱不提的四樓嗎?”
“我們一直沒有上去過。反正現在也陷入了死胡同,那不如……”
上四樓。
上官潇擡頭往上看去,紅莊會館像是一個巨大的四四方方的天井,燈光晦暗,深深沉沉,坍塌了一半的二樓對這座清末舊時樓房沒有太大的影響,最頂上是巨大的承重的房梁,橫三豎二沉沉地壓在頭頂。仿佛隻要一不小心掉進這口深井就再也爬不上來,黝□□仄的環境不斷緊攫住心髒,極為恐怖地壓迫、壓迫——直到崩潰。
“潇潇,你怎麼了?!”聶雙雙最先注意到了不對。
上官潇的表情很古怪,像是被憋住透不過來氣一般。
聶雙雙輕輕一推上官潇,她才開始驟然大口喘氣呼吸。
程知禮的反應也有些大,他反射性地擡頭朝上面看了過去,房梁上什麼都沒有。
“你在看什麼?”程知禮問向上官潇。
上官潇:“感覺很不好。”
聶雙雙:“什麼感覺很不好?”
“四樓。”
四樓感覺很不好。
.
夜晚,房間裡沒有燈光,到處都是黑魆魆的一片,外面院子裡的樹枝發出“簌簌”的聲響,張牙舞爪的影子映在窗戶上,仿佛是想從外面進來,枝葉摩擦的聲音一刻也沒有停過。
床上一直躺着的人手指輕微動了動。
房門被推開,門柩擠壓着發出“咯吱”一聲響。一道身影從外面走了進來,手上似乎還拿着什麼東西,腳步很慢地往床邊走了過去。
身影靠近,在床邊停了一會兒盯着床上的人似乎在觀察什麼,随後俯身彎腰朝床上的人靠近。
似乎察覺到身旁還有别的氣息,床上原本躺着的人蓦然睜開眼睛。
金色的發絲一閃而過,凜冽帶着戾氣的風刃就在眼前。
“啊——是我啊是我啊,别打臉!”
手掌卸力落到了肩膀上,房間裡一聲凄慘的嚎叫。
“啊——胳膊、胳膊脫臼了,肩膀、肩膀要廢了!啊!!!”
像是一萬隻蟬在野豬身體裡狂叫,又醜又吵又鬧。
“閉嘴!”床上的人開口說道,聲音裡擠滿了躁郁。
還大叫着的嗓門陡然閉麥,沒來得及吐出來尾音全部滾回到了肚子裡,那人咳嗽着好險差點沒有被嗆死。
房間裡的燈被揿開。
燈光下,一道身高腿長的身影立在桌子旁,披着有些不合身的青色長衫,一頭金發晃眼得很。
那頭金發四處搖晃了下,似乎在房間裡找什麼東西,沒有看到之後臉上的表情更加陰郁、煩躁,随時都會暴走。
床邊的地上還半癱着一道結實的身影,身上地上都灑滿了水。
他動了動,茶杯從他身上骨碌碌地滾了下來,一直滾到了霍溪的腳邊。
霍溪掀開眼皮看了床邊人影一眼,像是在問——怎麼是你?
人影臉上的皮肉帶着眼角旁的蜘蛛一起抖了抖,何全咧開嘴微微一笑,開口,“在我進來之前是大美人一直在看你來着。不過,大美人水喝多了,方便去了,走的時候讓我來看看你,所以我就進來了。”
霍溪腳踢了踢茶杯。
何全畢生的智慧靈巧都用在了這一刻,立馬就明白了金毛的意思——這茶杯是怎麼回事?
何全:“你躺了好幾個小時,我怕你也渴了,就給你端了杯水。剛才一直彎腰盯着你看是在想——應該怎麼把水喂給你的,誰知道剛俯身你就醒了啊!醒了就算了還打我!”
“我還以為你身體裡的那個東西還沒有走,吓死老子了!”
“我的肩膀……我的胳膊……”
就在何全胡亂嚎叫的時候,房間門再一次被打開。
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仿佛頂着萬千昏黃的燈暈。
是天仙下凡。
“大美人!”何全叫道。
陳雨看了看半躺在地上的何全,又擡頭看了看站在桌邊的高大身影。
兩人對視了一眼。
“醒了。”陳雨說。
霍溪垂在腿邊的手指彎曲了一下,“嗯。”
陳雨:“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霍溪沒有說話。
陳雨微微歪頭看他。
房間内的氣氛好像有些奇怪。
“那個……”癱坐在一旁的何全打斷,舉起了雙手,“你們有誰能關心一下我嗎?”
陳雨走過去将人扶了起來,“有沒有傷到哪裡?”
何全捂着肩膀龇牙咧嘴地搖頭,“沒事,沒事。也就是十天半個月擡不起來肩膀。”
陳雨看了一下,發現何全的肩膀連個紅印都沒有,就知道他又在貧。
“你們不是去找線索,找到了嗎?”
何全擺手别提了,“原本要說去四樓,結果長公主一臉古怪地說四樓不對勁兒,程知禮那個逼也不願意去,說要回房間思考一些東西,結果扭臉就看見那個逼在和之前的NPC調情,有說有笑的。”
“兩個主力都缺席,我跟雙雙就更不敢上去了。”
陳雨:“哪個NPC?”
何全:“就長得很嬌小,一笑臉上就有兩個酒窩的那個,小酒窩。”
陳雨沒有再說什麼,何全揉着肩膀一瘸一拐地往門口走。
陳雨提醒他,“霍溪沒有打你的腿。”
何全一頓,“哦,是嗎。”說着腿腳跺了跺地,真不疼。
他摳摳臉上的蜘蛛,應該是條件反射,看見霍溪就腿肚子疼。
他要把霍溪醒過來的消息告訴雙雙她們。
霍溪醒了,但沒有被附身。
是個好消息。
那剩下的時間他們就得開始抓緊通關副本了。
何全走出去,入目的依舊是明清制式的老建築,就連色調都沉暮暮的,他是真不想在這詭異的老樓裡多待一秒。
整得跟封建社會隻能進不能出的陰森大宅院似的。
何全繼續揉着肩膀上了三樓,推開一間房,沒有看見人。
何全疑惑地找了找,還是沒有找到人,“雙雙他們呢,去哪裡了,剛剛還在這裡的?”
.
……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送走了人,陳雨再次問道。
霍溪沒有回答陳雨的問題,反而伸手握住原本放在桌子上的青玉傘,傘柄是溫涼的觸感,他摩擦着那個被補上的小缺口,已經不明顯了,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但是可以摸到有一道細小的裂縫,“出去怎麼不帶他。”
陳雨微微一頓,好像明白這位心裡在想什麼了。
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我去上個衛生間總不能還把傘帶着吧。我拿着它幹嘛……”
“——砰——”
傘尖直接打碎了一塊青石地磚。
陳雨:……
陳雨看了一眼裂得稀碎的青石磚,“你總不能因為隻能破壞它,就逮着它使勁兒霍霍呀,多可憐啊它。”
他聽見對面一聲嘲諷似的冷哼,随即在下一塊青石磚碎裂之前,開口說道:“傘被砸壞了就不好修了。”
“這麼漂亮的傘總不能被修得坑坑窪窪的吧。”
落在青石磚上的力道卸了十之八九,那可憐的磚還是碎了一角。
要是陳雨不阻止,這房間的磚得碎一地。
霍溪擡頭看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隻是眼神裡有一種被壓抑着的執拗、癫狂。
陳雨見過這種眼神,偏執型人格發作的時候。
會出現機械性重複性的動作。
比如之前的用手指敲節奏,現在的用雨傘敲磚頭,還會産生一系列極度猜疑、焦慮、敵對、不信任的情緒。
其實一般重複性的動作是在緩解這種情緒,但用處不大,在外人看來就是極為怪異的動作。
陳雨在心裡歎了口氣,妥協說道:“那我以後不管去哪兒都帶着傘,好不好?”
房間内安靜了兩秒,霍溪坐了下來,低着頭,像是在看傘又像是在看自己的腿,不知道在想什麼。
就在陳雨以為要沒事的時候,突然就看見坐着的、他以為已經被哄好了的那位舉起了雨傘,隻不過這次目标不是青石磚了,因為青玉傘正對着霍溪的腿。
陳雨倏然瞪大雙眼。
傘身裹挾着巨大氣力,直直貫下。陳雨太清楚這位的臂力了,這一傘下去,腿不是殘就是廢,說不定拐杖都用不上,直接升級成輪椅。
陳雨眼疾手快,在雨傘落在腿上的那一瞬間推了出去,地上的青石磚碎了三四塊。
傘尖落下的地方直接湮成了灰。
這要是腿……
陳雨深呼吸了一口氣,奪過雨傘,“霍溪,你是不是……”陳雨将有病咽了下去,“你是不是欠打!”
“你腿才剛好,又來!你不想要了是不是!”
“你知道人的腿有多寶貴嗎?”
“你知道如果出去找工作,有個健全的身體有多麼重要嗎……”
……
……
陳雨費盡口舌給這位金發少年科普了一下一條腿的重要性。
正常人根本不需要科普,但霍溪不是正常人。
陳雨說得口幹舌燥,喉嚨能擦出火星子,猛灌了幾口水,又看了看霍溪的一雙腿。
“再說了,你的腿這麼……好看,廢了多可惜啊。”
霍溪看他。
陳雨:“怎麼?”
“你的腿确實很好看啊,肌肉勻稱又長又有……勁兒。”
“這麼看着我幹什麼?”
“我誇你呢。”
霍溪:“你話好多。”
陳雨:……
陳雨看了眼霍溪的神情,比剛才好多了,應該是穩定一些,他松了一口氣。
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出錯,要不然都得死在這裡。
霍溪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開口說道:“放心,不會拖累你的。”
聽着是寬慰的詞句,但語氣怎麼聽怎麼有點像是嘲諷。
陳雨不跟他計較,“你是因為我才進來的,我會把你帶出去。”他頓了一下,又加了句,“如果我能活着的話。”
不知道那句話又觸到了這位的逆鱗,臉色倏地就變了,像是突然陰沉的天,黑雲密布,很是吓人。
陳雨心一跳,下意識地朝霍溪伸手。
霍溪擡眼看他,眼睛裡夾着風暴,“幹什麼?”
連聲音都有些僵硬。
陳雨扣了扣手指,舔了一下泛白的嘴角,話說多了就會這樣。
“糖。”陳雨說。
“糖呢?”
“我要吃糖。”
不管怎麼樣先轉移這位的注意力。
霍溪看他。
陳雨看他。
互不退讓。
嘴唇上好像起皮了,陳雨沒忍住又舔了一下,咽了口口水,細白的脖頸上喉結滾動着。
對面那位先眨了下眼睛。
陳雨:“你輸了。”
霍溪:“幼稚。”
“是是是,我幼稚。你輸了,給我糖。”
西瓜味的硬糖陳雨一口含了三顆,隻不過這糖甜得他發膩,喉嚨都快張不開,他混着糖喝了一口水。
反正這次不用省了,是生是死也就這一天兩夜。
霍溪沒有吃,隻捏着糖瓶玩兒,咔嚓作響。
“你喝這麼多水幹什麼?”
“糖膩。”
霍溪看他,“我說的是之前。”
應該是何全将自己喝水的事情告訴了他,這位看出來了。
陳雨也不隐瞞。
他放下杯子,将糖咬碎,不知道什麼時候學了霍溪的這個壞習慣。
陳雨舌尖舔了一下在口中碎開的糖,鋒利的邊角刺了一下舌頭,“你知道高頸花瓶裡的……東西去哪裡了。”
是陳述語句。
求證的最後結論他沒有給霍溪商量過,但是他知道霍溪知道答案。
不過……乳//水那兩個字他還是說不出口,雖然是從自己身體裡流出來的,但他要有接受的時間。
一秒
兩秒
……
……
接受個毛線啊,他接受不了。
陳雨先在心裡抓狂了一番,随後又搶在這位發瘋之前安撫。
他可真累啊。
“淡定。”陳雨說,“那隻是個小孩兒,說不定還是個小嬰兒。”
“不止一次喝這東西的隻有小孩兒。”
誰知道霍溪冷哼了一下,“誰能确定?”
陳雨罕見地懵了一秒,随後立即反應了過來,“怎麼可能會有成年人願意喝這個東西,這很變态。你不要誤導我。”
“世界之大……”霍溪擡眼看他,對視着說:“無奇不有。”
陳雨頓了頓,“行了。我之前跟你說過——我見到的小黑影,你早就推出來有小孩兒這件事情了。”
陳雨不接茬。
霍溪收回了目光,手指彎曲抓了一下身上青色的衣衫,手背上的青筋鼓起又落下。
“小崽子。”
陳雨聽見這位一開口就是“關愛”。
“你别這樣說,聽見了不好。”
霍溪向後,整個人都靠在椅背上,一條腿伸直一條腿彎曲,姿勢看起來又狂又瘋。他雙手放在了腹部,閉上了眼睛,開口說道:“昵稱。”
陳雨:……
誰家的昵稱是小崽子這麼“親切。”
霍溪不喜歡這個小孩兒。
也有可能是不喜歡所有的小孩兒。
陳雨想了想,他不喜歡的真是多,不對,這位可能就沒有什麼喜歡的東西。
.
這個副本有小孩兒,原本隻是陳雨的猜測。
小房間外面缺了一角的五脊六獸,被吊在了屋檐上。很奇怪的景象,并不是特殊的符号或者圖騰,成年人不會幹這麼無聊的事情,隻有在小孩兒看來這很有童真有趣,以及在小房間碗裡接的東西不見了,直到最後高頸花瓶裡的也不見了,這個時候已經基本可以确定副本裡有小孩兒。
說不定還是個……鬼小孩兒。
陳雨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前,他還沒有女朋友,就先當了媽媽。
“你在想什麼?”對面椅子上的人突然問。
陳雨:“什麼想什麼?”
霍溪:“你的眼神很奇特。”
陳雨:……
陳雨收回眼神,他不過就是朝那個地方多看了一眼,“你不是一直閉着眼睛嗎,這都能被你看見?”
霍溪偏回頭,過了一會兒開口說道:“所以,關系?”
沒頭沒腦地一句,但陳雨明白了這位的意思——所以,小孩兒跟你一直喝水有什麼關系。
這事兒說起來不太好聽,算是陳雨難得犯的一次糊塗。
霍溪被附身打暈之後,盡管陳雨知道霍溪可能早有準備,或者這原本就是霍溪的本意。可同伴受傷,還是免不了有些焦躁,他雖然平時壓着感情,但仍是個正常人。
“我在找出副本的線索。”陳雨說。
為了印證猜想要再讓那個小黑影出來一次。
霍溪:“你的線索就是灌水?你學過生物沒有?”
陳雨一聽,就知道這人猜出來了。
他扶額,“生物能解釋我身上的……水?”
霍溪掀開眼皮對上的是陳雨隻穿着短衫的上半身,不知想到了什麼,霍溪将原本蓋在自己身上的青色長衫給陳雨扔了過去。
“所以,你就認為你喝進去的水能從上面再出來?”霍溪直起身子,靠近看着他,他比陳雨高很多,像是在壓迫着靠近,“那些水……它們隻會從下面出來。”
陳雨:“……我已經知道了。”
他跑了十幾趟廁所親身實踐過了。
那……
“孩子是誰的?”陳雨沒有後退,沒有閃躲,對上了霍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