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她跟着我進了王府,幽蘭苑中冷清不說,還有我這樣不成器的主子,平日裡隻知道侍弄花草,又不會籠絡人心,連累她受盡府上其他下人的冷嘲熱諷,也難怪她要另謀出路。
再者說,若她真死了,魂魄如我一般被困在王府,昔日的主仆要在這種情形下相見……我委實不願與她對峙,于是求貓靈幫她一把。
可惜貓靈不能直接與人交流,隻能短暫現身吓唬她一番,好讓她離開這裡,可惜小憐不懂,還硬生生滅了自己左肩火。
我就站在窗口,看着她收拾東西,看着她臨走前終于發現我留給她的銀票和賣身契,神色恍惚跌坐在地。
在這檔口,四周陰氣開始翻湧,我看見貓靈那雙豎瞳縮緊,琥珀色底子下顯得十分細,像兩截短小的繡線。
“他出來了。”貓靈說道。
下一刻,我看見靠在小憐身後那堵牆邊上的男子,他的五官模糊不清,眼皮幹幹癟癟覆在眼眶上,佝偻着身軀,手腳以奇怪的姿勢向外翻,似乎隻有貼着牆才能勉強站起來。
我正覺得有些害怕,那男子忽然偏頭,用那幹癟的眼皮“看”我,仿佛想在我臉上看出些什麼,随後無聲地動了動唇。
我能看清他的口型,他在說:莫岚。
他是在叫我。
可我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他,畢竟他的臉變成那樣,手腳扭曲,又發不出聲音。
“一般來說,這種厲鬼沒有神智,他們通常隻知道殺戮,但他現在不僅沒殺人,還念着你的名字……”貓靈看了我一眼,接着說道:“換而言之,你可能是他的親人,或者是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
我心頭嘎登一聲,隻想起一個人。
在變成魂魄四處遊蕩的時日裡,我一直有意無意地尋找他的下落,但一直沒找到,便以為他已經出府,還沾沾自喜覺得我用自己的死換來了旭王的仁慈。
而緊接着出現的變化也證實了我的猜想,男子直起身子,慢慢離開牆面,往外翻的手腳恢複正常,面容也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那張臉……是張楚的臉。
我不敢想象他生前經受了怎樣的折磨,才使他變成方才那般慘烈的模樣。
他被折磨的時候,一定很痛吧?那麼愛幹淨的一個人,渾身塵土和血水,一定很難受吧。
我不由自主地想,他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咽下最後一口氣……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是我害了他。
貓靈看起來十分緊張,毛都豎起來,像身上長滿倒刺,我連忙将它抱在懷裡,極力想要安撫它的情緒。
它依舊緊緊盯着張楚,毛已經柔順下來,叮囑我道:“莫岚,你聽我說,現在我帶你在這個丫頭面前顯形,你要抱着我,然後抓緊時間叫她趕快離開這裡,不能讓厲鬼殺人,我現在鎮壓不了他,若他殺了人,怨氣會更重,甚至失去神智,到時便是我恢複實力,也奈何不了他,王府裡所有人都會死!”
話音剛落,不待我反應過來,貓靈叫了一聲,小憐聽見聲響,舉着燭台朝窗口看了一眼,僅這一眼,她便再也挪不動自己的腦袋。
貓靈擡起爪子舔了舔,縱身一躍,帶着我來到小憐面前,然後蜷在我懷裡,我清楚地看到小憐眼中映出的畫面,我那張痛苦的臉,以及往外凸起的眼珠子,然後眼睜睜看着她右肩和頭頂陽火熄滅。
我沒想到我一直保持着死前的樣子,像是将那種痛苦刻在臉上,結果……成功地吓到小憐,讓她失去護身陽火,此時即便沒有貓靈的幫助,小憐也能看得見我。
然而我也顧不得這許多,我放下貓靈,急急想朝她道“快離開這”,脫口而出的卻是一陣“啊……額……額……啊……額……”的奇怪音節。
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變成鬼魂的這些日子我并沒有開口說過話,我是吞金而亡,吞的是那并蒂金蓮,堅硬的花瓣劃破了我的喉嚨,就算變成鬼,我也是不能說話的。
意識到這個問題以後,我愈發着急,張楚因我而死,便已足夠我愧疚多時,絕不能再讓他殺人,變成一個六親不認的怪物!
我用手拼命抓撓自己的頸子,寄望于這種舉動能讓我從喉嚨裡擠出能夠示警的隻字片語,然而我頹然地發現,即便我将頸子撓爛也說不出半句話,隻能看到小憐煞白的臉以及眼底濃濃的絕望。
小憐合上眼,手裡的燭台脫手,滾落在地面上,微弱的火光驟然熄滅,耳房中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對鬼魂來說等同于魚兒入水,我能夠感覺到翻湧的陰氣逐漸平靜下來,這并不是什麼好兆頭,說明張楚已經能夠控制自己的力量。
我看到黑暗中張楚的手動了動,尚來不及阻止,便眼見他嘴角帶着我從未見過的詭異微笑,伸手撫上小憐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