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凜不敢發話了,瞅了瞅兄長,良久傳來沉聲壓着調的一句:“好,你說。”
謝芝葳這才起身,滿腹委屈傾瀉而出,攤開雙手五指,娓娓道來:“先生教我讀書寫字,他自己是公子之首天下奇才,就覺得但凡不是傻子都該向他的天賦看齊,指望我滿腹經綸德才兼備,又望我精通琴棋書畫大家禮儀,你們這裡又不許我考功名,幹脆讓我女扮男裝做狀元算了。”
原來是學業繁忙。
說着,燕凜又是想笑,不知為什麼,阿蕤年紀日漲性情卻大變,種種行事風格,談吐畫風,都變得世人不可理喻,可在他眼中,可圈可點,莫名覺得喜感。
“還有,你們讓我去歆欣表姐哪兒和宮裡來的老太婆學規矩,那老婆子長的兇神惡煞就算了!人也如狼似虎不講道理,插花插不好讓我罰站不給我喝水,刺繡刺不好練的我十個手指頭都是被針紮的傷口,也不讓我停!”
“她還讓我頭頂着盛滿水的碗踩着尺線走路,走不穩水灑了還拿竹編抽我,我又不是馬戲團裡表演的猴子,怎麼能叫我這樣滑稽出糗!”她老媽打她都是直接動手掄,也沒這麼侮辱人的啊。
聽到這,燕凜不可置信怒然道:“什麼!她還用竹編抽你?豈有此理!”這是他不知道的。
她越說越委屈,聲音中隐有微顫,“對!因為我站不穩她又拿她那根闆尺,我被打疼了,又聽她那些女子生來就要溫良恭和三從四德的胡言亂語,氣急之下就想奪闆尺,我沒打她,她自己搶不過在哪兒氣喘籲籲,我見她好歹是個老人家,就松了手,誰知道她死握着力,我一放手她反被闆尺打到,還摔了個跟頭。”
她憤懑着訴說,“這怪我嗎?”
容彥謹也越聽眉蹙的越深,說完,謝芝葳繼續坐下吹風,那樓頂屋檐修的翼角如鳥翅騰起,底下的人看不見,她躲在後面默默抹眼淚,一時情緒上頭突然有點想家了。
無邊沉默中,是眉頭緊鎖的人兒在嗚咽冷風中,冷然發話,“不去了,日後都不教你去學規矩了,教你讀書寫字也是我急于求成過于苛刻,日後定然徐徐圖之不教你太過辛苦,琴棋書畫你也喜歡就學不喜歡就放下,至于……至于下面那些人我會處理。”
他讓步如此,實在不可多見,燕凜隻覺今日見到太陽從西邊起,又從東邊落,着實唏噓罕見。
一旁的容彥謹沉聲閉着眼,仿佛内心受到了極大沖擊,又礙于面子要保持以往端方持重的風範模樣。
他君子一諾言出必行,謝芝葳這才應聲順着台階下。
果然,會鬧的孩子有糖吃,謝芝葳此番經曆深以為然。
後來聽鸢娘說才知道,先生花了好一番人脈和錢财,這才堵住那宮中老妪的嘴,不然身為閨閣女子她聲名可就完了。
謝芝葳依舊不以為然,如果三從四德逆來順受是這份好名聲的冠詞。
她棄之如敝。
許是這件事勾起她的叛逆,謝芝葳變得愈發不愛恪守禮節,更不喜歡在偌大的院牆府宅裡做個規規矩矩的大家閨秀。
起初沒人理會她的心思,後來多爬上幾次閣樓房頂吹吹風,一切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
最後限度就是,她想出門便由着她出府遊玩。
但不知是放心不下還是怕她又惹是生非,容彥謹總是會在謝府正門前,一身簡素衣衫隽秀身姿的直直等她,日複一日,好像成了儀式一般。
她熱鬧夠了就會滿心歡喜的加緊步伐回府,見到不急不躁滿身文秀的人兒,便将在外搜羅到的奇珍異玩通通獻殷勤一般遞到他跟前,不時打量他的神色猜測他的喜好。
她愛吃各種街頭糕點,愛看路邊各種稀奇攤販,遇到好吃的點心連貼身侍女采曲都要貪上一口,先生卻是分毫未動。她還愛各色各樣的糖人,卻不貪口隻是覺得花樣很有趣,有一次捏了一個先生形狀的糖人回來,活像站軍姿的靶子,獻殷勤遞給那人時,難得在先生常年清冷無異色的眼裡看見了一抹異色,她好笑着憋住情緒。
還有一次,是泥塑娃娃,那是她套圈套來的,她準頭極差卻是破天荒中了一次。
攤販老闆看着她這個活送錢的小财神,忙給她遞來彩墨,随後笑容在看她給那對瓷白的泥塑娃娃塗抹上奇奇怪怪五彩斑斓的顔色後,逐漸凝固。
不禁感歎,小姑娘審美奇特。
傍晚打道回府,先生看着異彩紛呈的驚悚泥塑,疑惑的問:“這是什麼?”
謝芝葳一愣,好似自己傑出作品沒有得到認可,反問如質問一般振振道:“這我畫的不明顯嗎?這是先生模樣的泥塑娃娃。”
她再次看見先生比上次糖人意猶更甚的晦澀神情。
燕凜在旁剛想怨聲賣乖,“怎麼我沒有。”借着燈籠紅光,在看清那個模樣古怪,仿佛從染缸裡撿起來的洗過的泥人,噎了口口水又說:“當我沒說。”
看着一身下墜鵝黃曳地煙胧百水裙的少女,蕩着輕快步伐,腰間淡青色絲帶荷包輕漾,一臉惬意的走開。
夜幕沉垂,月白撩人。獨留謝府門前的兩道身影臨風翩翩。
手中拿着奇彩泥人有違孤逸身姿的人兒真誠言問,“燕凜,我……長得有這麼難看嗎?”
燕凜:“……”
初見那時,容彥謹正值弱冠之年,一身素白孝服立在身邊,謝芝葳隻感歎造化弄人前路不可蔔測,後來時光如洪流流逝,她總能在謝府紅漆正門前,看見身着青白,隻那樣站着便能消除她一切不安的人兒,從少年風華正茂變至韶年高峻挺拔。
再後來女子适齡行及笄之禮,容彥謹依舊身着一襲玉白長袍,站在身高漸長卻仍矮了一個頭的謝芝葳身側。
及笄之日繁文缛節,須得親長為及笄女郎冠钗戴簪。
鸢娘在旁感傷:“小姐如今哪還有什麼至親啊。”
謝芝葳百無聊賴的看着阙芳閣外熙熙攘攘,謝府上下為她的及笄禮忙的不可開交,知道及笄戴簪這一遭,绾定發髻,唯有向容彥謹道:“先生便是我的至親。”
眼前之人似在發呆,見她忽然出現,手中拿着他親手打的镏金銀钗,如此說辭,空氣莫名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謝芝葳不解,先生今天離魂失心好像有什麼異常,很明顯。
未待她再說一遍,清冷泉音淡漠響起:“親疏有别,小姐慎重。”
謝芝葳的手猛然一顫,那一聲“小姐”穆然讓她回撤步。沒由來的失望發窘填滿心頭,面上絲毫不顯,卻是恬笑着掩飾道:“我自己钗冠也可以的。”
這種俗事她本不放在心上,也未必當真,隻不過看着一夕之間淡漠相對的人,頭也不回的走開,隻一瞬間,謝芝葳好似感受到了書中劇情推動的不可抗力。
好似注定她會被容彥謹不喜遺棄為廢子,好待天命之女原文女主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