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為知猛地從夢裡驚醒,還沒緩過神鬧鐘就響了起來。順手關了就想下沙發做飯,但日上的太陽照在身上燙得發紅,這才反應過來現在是星期六的上午九點,妹妹沒有去上學,所以她不必做飯。
卧室的門敞開着,單人床就在視線所及之處,上面空蕩蕩的沒有人。打開微信一看,張嬸早晨八點發來消息:“小喜過來了。”心裡的氣還沒舒完,就看到在這條上面,“人潮擁擠握住濕熱的手心”發來的“早上好!”
忍不住哼唱起來,心下卻疑惑這人是誰,又是什麼時候加的,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頭像是個紅色馬尾辮的女人,點打一開是泰坦尼克号女主的那個演員。
手指哆嗦了一下,險些“拍一拍”,記憶在一瞬間恢複。
煩躁地翻動着聊天界面,寥寥無幾的聊天記錄一頁就能裝滿,在這句招呼上面隻有一句“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時間是今天淩晨。
想要回複些什麼,但26個字母看得眼花缭亂,連字都打不順溜,想到的字句打出又删掉,總覺得不夠得體,可又想不出一個合适的,磨磨蹭蹭了好幾分鐘,最後隻發出個“早”,然後就把手機扔到一邊。
邁出三步走進卧室,迎面就是一張一米二的單人床,上面是妹妹江為喜疊好的被,床尾和牆體之間夾着一個陳舊的木質衣櫃,盛放了兩人的衣服。門的左手邊就是江為喜用來寫作業的書桌,拉開的椅子正好抵住床沿。
雖說是書桌,但上面隻有一些用不着的教輔,雜亂地鋪放着。
江為喜幾乎不在這裡寫作業,每天放學都背着粉色芭比書包屁颠屁颠跑到鄰居張嬸家,和同班同學張遙一起寫,寫完了再一起吃飯一起玩,玩到睡覺的點才回來。
平時是因為江為知晚上沒時間,無奈之下托鄰居照應,可江為喜似乎是真心把那裡當家,周六周日照去不誤,幾乎待上一整天。張嬸已經習慣這個孩子的存在,視她為親生骨肉。
因此這張書桌有名無實,一角擺放着江為知的筆記本,江為喜摸都沒摸過。但她每天早上都會打開,一筆一畫落下一行簡短的字,日積月累寫滿了幾百行,今天寫下的是:幫王曼曦解圍,送她回家。
心情複雜地放下筆,有些拼命抑制的心情再度湧上心頭,緊咬着嘴唇,幾次拿起筆又放下,最後還是沒有把這行字劃掉。
一覺醒來就為王曼曦勞神費力,可再耽擱下去就要遲到了。火急火燎地收拾,拎起吉他出門時已經九點半了。對面的鐵栅欄木門緊緊閉着,沒滲出一點聲音,不知道妹妹此刻在裡面做什麼,猶豫了一下還是收回敲門的手。
接下來的路走得很順暢,樓下的早餐店還沒關門,買了一份包子一邊吃一邊走。興許是陽光太強烈,照得她頭暈眼花,步伐不自覺地慢了下來。低着頭躲避日頭,在一番鬥争下打開了手機,王曼曦果然又發來幾條消息。
“你沒去上學嗎”
“昨天真的謝謝你啦!有時間我請你吃飯吧”
“你id好可愛”
腳步愈發虛浮不穩,眼前一陣又一陣地發黑,連字都辨認不清。這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因此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打下“我辍學了”四個字都無比艱難,放下手機後就朝最近的一棵大樹沖過去,希望能靠在什麼東西上。可還沒等她抓住這個救命稻草,身體就徹底失去知覺,頭朝下倒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不知過去多久,雙眼不停眨動,終于适應了陽光,從她頭腦裡失去的世界開始恢複色彩和聲音。她感到膝蓋火辣辣地疼,而自己躺在幹燥的水泥地上,吉他完整無損地躺在懷裡,手機摔到了一邊。身邊圍了一圈叽叽喳喳的大爺大媽,關切地慰問着她。
她沒時間寒暄,幸好大爺大媽知道她趕時間,沒強行挽留。一連疊的道謝說出口就拿起手機往前跑。
手機多了一道裂痕,按了一下發現還能用。
已經是第五道裂痕,代表這是第五次發作。每次都能聽到“小知啊别這麼拼了”“趕緊上醫院檢查檢查”“你這麼着糟蹋身體哪中啊”。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值得這些關心,但感激也好慚愧也罷,從來沒有放在心上,照樣一天工作15小時。至于自己的病更是不放在心上,去一次醫院得花多少錢啊,淨是做一些騙人的檢查,開一點沒用的藥。也就在手機上搜一搜,說得一個比一個唬人。
她心裡清楚,自己這種生活方式身體能好才怪,反正現在才18歲,再怎麼糟蹋也死不了,妹妹今年六年級,離上大學不遠了,她覺得自己還是能堅持到那時候的。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快遲到了。一起上早班的陳姐最近辭職了,還沒招到新的人,本來就忙得不可開交,再遲到就是雪上加霜了。甩着磕破的膝蓋一路狂奔,忘記了疼痛,連路過王曼曦家也沒發覺,還好踩點到了店面。
一個人又要切水果又要煮珍珠又要收銀,幹着三個人的活賺着一個人的錢,實在是叫苦不疊。不知道壓榨人的老闆到底什麼時候能招新人,再這樣幹下去她就要猝死了。
本來周六活就多,一直忙到十二點半才有時間休息,跑到隔壁買了碗闆面,拿到後廚吃。
一上午時間就這樣過去,忙到沒時間去想王曼曦,還是打開微信掃碼支付時看到了紅點。端着面的手都在發抖,想趕緊回到無人的環境看消息。結果短短幾步路偏偏命途多舛,被來串門的大嬸塞了一把蔥,拉着談了半天話,沒一會老闆又打電話來。面都快坨了才回到後廚,一把掏出手機點進聊天界面,心快跳到嗓子眼。
“原來是這樣”
“那你這兩天有時間嗎,正好我們可以一起吃飯”
“你白天也上班嗎”
江為知其實很想拒絕。生活在這個封閉的小鎮,幾乎有了自己的社交圈,每天固定的上班道路上那幾個固定的人,打着固定的招呼回應固定的微笑,除此以外再沒有更深的交流。哪怕是李澄這種關系不錯且朝夕相處的人也隻有幾句客套的寒暄,從來不主動聊及過于隐私的話題。
她抱着和所有人萍水相逢的打算,不願和某一個人走得過近。一想到要和王曼曦一起吃飯,粘牙地叙一些她一點不想多談的舊,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可在理智之外,某些想法又在蠢蠢欲動。
心煩意亂地放下手機,專心吃起面來。老闆給她加了塊牛肉,吃兩口面咬一口肉,戀戀不舍地吃完。老闆總是照顧她,小份的價錢給她大份的量,但對她來說還是填不飽肚子,并且這口飯就是一天的量了。實在餓得受不了會喝杯奶茶。剛來奶茶店的時候新鮮極了,把每款喝了個遍,每天換着樣獎勵自己,但再好喝也架不住天天喝,到後來已經膩到不如喝白開水。
剩下的時間不多,午睡是來不及了,隻能趁這個時候做些清潔,幾次看向放在櫃台上的手機,終于還是抽空給王曼曦發了個定位。
下午李澄會來上班,比一個人工作輕松多了。想到這裡整個人都舒服起來,坐在椅子上等着李澄到到來。
但李澄沒等來,等來的是王曼曦。
距離給她發位置過去不到半小時,而此時站在這裡的王曼曦,穿着一件白色碎花裙,手裡拿着一小束鮮花,蓬松的麻花辮垂在肩上,發絲在陽光間像是漂浮的絲帶,蝴蝶蘭頭花輕輕搖動着,面上還畫了一個淡妝。
很難想象在這點時間裡能完成這麼多準備,走進來時步伐不急不緩,在這個人人灰頭土臉的小縣城,仿佛來自世外的精靈。
“為知!”她蹦蹦跳跳地朝着江為知跑了過來。
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又回到兩年前,這才是她記憶裡的王曼曦,清純又笑容明媚,像一隻小鹿一樣蹦蹦跳跳,奔跑着和朋友打成一團。
而現在王曼曦跑向的人是她。
手被觸摸了一下,習慣性地想要躲開,但是柔軟的觸覺很快消失,轉而躺在手裡的是一束鮮花。偌大的店裡隻有她們兩個人,但還是覺得櫃台後面的空間好狹小,不知道該把手和目光放在哪裡。
王曼曦倒是很自在,四處打量着然後興奮地說道:“你在這兒上班啊,還挺好的。”轉過幾圈後目光又落在她身上,毫不避諱地看着她,眼裡像是盛滿了星星。
“嘿嘿,快給我做杯奶茶。”說着就把手搭在她胳膊上,輕輕地搖晃起來。
“你怎麼還拿着花,不嫌累嗎?放心吧是給你的,先别管它了,”說着就把花奪過扔向櫃台,推着江為知往後廚走,“我要喝……我想想,其實我什麼都想喝,還是芋圓葡萄吧。”
江為知由着她來,像是被她操控的機器人,每一個動作都是在執行指令,隻是比起沒有感覺的機器人,全身都浮腫着酥麻的感覺,好像即将因為故障而報廢,不知是否會有電流傳遞到王曼曦手心。
做奶茶的時候王曼曦站在一旁觀察,緊盯她手上的每一個動作,和上課盯着黑闆一樣認真。同時又能不耽誤地對她說話,滔滔不絕講個不停。江為知一邊聽一邊酸澀地想,原來王曼曦和誰都能這麼快熟起來,哪怕是她這樣的人。
“店裡怎麼就你一個人?”
“本來兩個,那個人剛走了。”
“啊,那肯定很辛苦吧。”
“還行,習慣了。”
“那是你的吉他嗎,昨天還看你背着呢。”
“對。”
“感覺好酷啊。”
“沒有。”
做奶茶的時候得心應手多了,動作不再那麼僵硬,把每樣小料都給王曼曦加了進來,滿滿當當一大杯,做好以後遞給王曼曦。
王曼曦喜笑顔開,用誇張的肢體動作來表示贊歎。伸手接奶茶的時候碰到了江為知的手,兩個人手心的溫度外是奶茶的冰涼,江為知一個不穩把奶茶掉在了地上。
隻在初學的時候犯過這種失誤。心情複雜地蹲下身,撿起摔變形的奶茶,不好意思地對王曼曦說:“對不起,我再給你做一杯。”
王曼曦緊随她蹲了下來,但雙眼怔怔地,沒有看向地面而是看向她,擔憂地問:“你的腿怎麼了?”
江為知低頭一看,這才想起自己早上把膝蓋摔破了,淤血下面還留着之前的瘀傷。一開始還是有點痛覺的,但半天過去早就無礙了,皮外傷對她來說過于稀松平常。但看到王曼曦擔憂的神色,心髒一跳一跳的,用能做到的最溫柔的語氣輕聲說道:“不小心磕到了,沒事。”
但這種勉強的溫柔過于詭異,看來倒像是有難言之隐,王曼曦拉短和她之間的距離,湊近她的臉低聲問道:“小知,你沒有……被欺負什麼的吧?你父母不會……”
江為知不适應地側過臉,聽到最後一句話頓住了,醞釀了一下才靜靜地說:“我父母都死了。”
氣氛降至冰點。江為知倒是無所謂,并不忌諱談論這個話題,如果王曼曦問她可以講更多的細節。反正父母雙亡這件事在這座沒有隐私的縣城來說是人盡皆知的事實,她是能獨當一面養活自己和妹妹的成年人,不會因為這點小事一蹶不振,早就把它看成客觀存在的事實,就像1+1=2一樣無需質疑。
但是心下一分惘然,更準确地說是釋懷。雖然母親是在王曼曦轉學後死的,王曼曦肯定不知道。但她的父親在她小時候就死了,還曾經因此被欺負過。看來王曼曦是真的不了解她的家庭情況,而她卻知道王曼曦轉學是因為父母離異。
“對不起……”王曼曦低下了頭,一副做錯了什麼事的樣子,想盡辦法來彌補自己的魯莽。
“我當時是因為父母離婚,跟着媽媽去外地才轉了學。現在媽媽過世了,所以回來了。”
為什麼要和自己說這些?因為覺得掌握了她的秘密,所以交換一個“等價”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