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琪讨厭夏天。
四面八方射來的光線從窗簾縫隙處鑽進來,在地磚上印下一道道條痕。她把鋼琴合上,出門的衣服已經擺在床上。素雅的白色長裙長袖,她買了五套,整個夏季輪換着穿,基本不會穿别的款式的衣服。
哪怕過去這麼久,獨自穿衣服還是不方便,費了很大功夫才穿戴整齊,最後戴上口罩手套,拿起挂在門口的遮陽傘,推着輪椅出了門。
尤其這種豔陽高照的天氣尤其讓她生厭,渾身包悶得嚴嚴實實,□□像裝在蒸鍋裡,但又不能脫掉任何一件。所以她幾乎不會在白天出門,可這次要去見一個人。
開在街角的咖啡館,推開木門就聞到一股咖啡因的苦味。店裡人不多,都是穿着時尚的年輕人,店裡複古的風格很能吸引年輕人來打卡出片。至于咖啡的味道則平平無奇,能開到現在全憑店主的熱愛。
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她來這家店很多次,和老闆也是故交,但從來不點咖啡,老闆在的話會聊陣天,現在老闆不在,于是隻是撐着頭觀察四周的顧客。
偶爾有人覺察到她的目光,詫異地望着她,她也不回避,隻等自己看夠了為止,再尋找下一個“獵物”。
總是這樣,母親和咖啡店老闆都勸過她改掉這個壞習慣。曾經就有人被她盯得發毛,走到她身邊想要教訓她。但她從來沒有放在心上,照舊我行我素,畢竟沒有人真的會和一個瘸子置氣。
除了彈鋼琴和作詞,她最喜歡的事就是這樣安安靜靜地觀察每一個人,猜測她們的性格、人生經曆、未來。每一個都像上演了一部傳記電影,從孩提到暮年,人生中的各個經曆在她心裡一一閃過,幾乎隻發生在瞬息之間,卻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久。
而更為有趣的是橫向對比。每個人的人生軌迹都迥然不同,這是她保持新鮮感的原因,也不可避免地混淆又淡忘,一旦結束就銷毀成一片死灰。可總有一些東西,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她眼前,平等地來自每個人身上。沒有人能逃過這個悲劇的詛咒,也沒有人真的願意去擺脫,于是痛苦就此如影随形。
她是裁決她們命運的導演,盲目自信的預言家,也是永遠坐在舞台下,從未真的動過情,卻還是永不厭倦地看下去的觀衆。
二十分鐘很快就過去了,那個人并沒有出現。她不着急,又等了二十分鐘,她最擅長的就是消磨時間,可那個人依然沒有出現。
其實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會來,所以并不感到氣餒。至于抱的那一絲希望,可能是她真的看不懂那個人,希望能得到些意外的東西吧。
正當她決定離開的時候,老闆開門走了進來,穿得松松垮垮,困乏地打着哈欠。一進門就看見了思琪,以為是看錯了,但絕對沒有第二個人,于是快步朝她走來,坐到她對面。
“梁思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一個月前。”
“一個月?!你都不告訴我一聲??”
“我來過一次,你不在。”
“那你就不能給我發個消息嗎?”
範小舒敢說她們關系不差,從高中到大學,畢業這幾年仍然沒有斷絕關系。但思琪的性格就那樣,哪怕是最親近的人也要推出很遠。于是也不會真的責怪,已經兩年沒有見了,哪怕過了那個矯情的年紀,也否定不了想念。
“你這次要呆多久?”
“大概很久吧。”
“和你媽住在一起嗎?”
“嗯。”
“你現在,還在彈琴嗎?”
“對。我加了一個樂隊。”
思琪偏過頭望向窗外,透過綠植和蕾絲簾幕,樹影在窗玻璃上一晃一晃,也在桌面上投下搖晃的暗影,跳躍在她覆着手套的手上。
“啊……那挺好的。”範小舒歎了一口氣,從思琪的表情裡讀不出更多的東西,也就不知道哪些能說,哪些會觸碰禁忌。“那些人怎麼樣?”
“不怎麼樣。”
“也是,在這能湊出幾個好人來?你是搞認真的?”
“不是。”
思琪擡起頭,看了一眼範小舒,對朋友會避免那樣咄咄逼人的目光,于是隻是輕輕掠過,然後再度落在自己在陰影中隐匿又顯現的手。
範小舒是她現在唯一能說上話的人,但也已經兩年沒有見面了,在這兩年發生了很多事,如果在此期間她們總是能見面,也許她一樁樁都可以講給範小舒聽。可一旦累積在一起,就很難說出口了。
“啊,行吧,反正你真想搞,回c市有的是機遇—”
“小舒。”思琪突然打斷她,這是她到目前為止第一句主動說的話。
“咋啦?”
“你最近怎麼樣?”
範小舒最懂她不過,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我不就那個樣,你想問啥直接問。”
“……”
她琢磨了一陣,盡量言簡意赅地問:“如果你想求一個人辦一件事,隻有她能辦到,但她無論如何都不同意你怎麼辦?”
“你要辦什麼事?”
“和你沒關系。”
“……那你不能告訴我?”
“不能。”
範小舒扶了一下額頭,被思琪這樣果斷地拒絕時有發生,即使真的好奇和擔心也問不出來。她願意盡力幫思琪解答,但說的這樣抽象完全就聽不懂啊。
“呃……是很過分的事嗎?”
“不是。”
“喂,我說,你是不是又給人逼得太緊了?你那種社交方式真的有問題的好吧。”
“什麼意思?”
“行吧……那你,我想想……你是不是,神神秘秘的,讓對方搞不懂你想幹什麼,不敢答應你呢?”
“沒有吧。”
“就是這樣吧!”
“有什麼不懂的?”
“你說清楚了沒?”
“說什麼?”
“你想請對方辦事,你要把目的說清啊,你隻讓對方幹什麼幹什麼,一句也不解釋,對方怎麼敢答應你?”
思琪不說話了,盯着窗外,真的思考起她的話來。
範小舒擔憂地看着她,很想把事情問清楚,但知道問也是白問。她有種會發生大事的預感,可她隻能眼睜睜看着,什麼都不能做。
“話說,你最近怎麼樣了?”
她盡量避免打量的目光,但似乎還是讓思琪感覺到了不舒服,于是連忙轉移話題,談起了她離開的這兩年,發生了什麼什麼變化。前幾個月高中同學聚會,有誰和誰結婚了,誰開公司了,誰已經老得像四十歲了……
思琪隻是聽着,仰頭望着天花闆,不作出任何評價。對這些人隻有個模糊的印象,沒有哪個會更留意些,但還是有些怅惘,原來這麼多年變的人不止她自己。
講到最後很難不觸碰到一個敏感的話題,範小舒瞟了她好幾眼,還是試探地開口:“那個誰……”
“我該走了。”
無比利落的一句話,立刻開始轉動輪椅。範小舒後悔了,原以為這麼多年過去,思琪是該放下了,畢竟就隻有她們這些人,很難刻意回避某一個,可反應還是這樣激烈。
思琪既然要走,肯定是留不住的,隻能看着她走遠,在身後苦苦喊着下次再來。
驟然從空調屋來到戶外,陽光曬得她恨不得扒掉自己的皮。躲到遠處的一顆樹下,視線中的人都恹恹地,她也沒有再觀察下去的興緻。
說着該走,其實根本沒有别的事。來這裡是為了見那個人,可是和範小舒叙了一個多小時的舊,那個人都沒有出現。
她的計劃完全泡湯了。
這是她人生裡第二次有想确切去做的事,可在巨大的阻力面前竟真的無能為力,想到的辦法都去試了,而在她能力之外的又辦不到。所以結果隻能是這樣嗎?難道又要像第一次那樣摔得粉碎嗎?
她不由得懷疑起自己這份執着是否值得。也許正如範小舒說的那樣,在c市有的是機遇,可是……
她說不準。也許真的應該離開一段時間了—如果時間足夠。
……
周六下班以後,江為知直奔家裡去。
此時江為喜、張瑤、王曼曦都在她家,據說幫她把晚飯的菜都切好了,就等她回去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