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江白垂眸稍稍後退半步,眼中的苦澀被快速掩下,在退開第二步時,手腕忽的被人握住。
溫熱有力的手掌牽住他。
柳江白一愣,擡眸時,徐盈已經将他引至身邊。
“他是靜山派掌門高徒柳玄,我師兄。”
徐信等人對視一眼。
“不是外人。”徐盈繼續說,“以後有事商議,也帶上他。”
徐信與秦臻連連點頭,倒是越辛環和薛嫖看出點什麼,隻管領命。
柳江白因那句“不是外人”心下微熱,手腕上的溫度不及被細細珍藏,便忽的被松開。
他下意識回握,卻隻撈了半截指尖。
徐盈微微頓住,想起今日他曾因被攆走不安,便也任他握着。隻是臉上泛起绯色,徐盈側身擋在柳江白身前,好在燈火微微,屋内空間狹小,視野有限,旁人也并未察覺。
“摩诃門門主木延交代過主使他們的人,就是當年殺上霧山的人。似乎還是西厥了不得的大人物,人稱‘衛将軍’。”
徐盈平靜地看向越辛環和徐信,“你們可知道他是誰?”
越辛環當年見過霧山的禍事,也親眼見過那個人滿身血迹,不喜不怒地縱馬回西厥的背影。
那一幕太過駭人,現在想來仍心有畏懼。
越辛環道:“他是西厥人的掌權者,衛嘉,向來以雷霆手段治國。平安王還在時,他便多次有招攬之心,但為人強勢,武功高強,是個很難纏的對手。
“平安王曾說他像一條毒蛇,十分看不慣他,戰場交鋒之時便狠狠打壓了西厥,以徹底絕了衛嘉的招攬念頭。之後平安王計劃将此人一舉除掉,否則将來收服西厥時,西厥百姓苦政,無力同建社稷。隻是後來……”
越辛環沒再說下去,衆人也是沉默不語。
若沒有霧山之變,衛嘉或許早已被平安王除掉。
胥國隻有一個震懾天下的平安王,因而衛嘉敢獨上霧山,殺盡所有道士以探張淑生死時,沒人敢攔。
自張淑死後,胥國防線便一再被西厥打退。
如今摩诃門能率所有門徒,在胥國大肆圍剿各行天下第一和徐盈,李氏功不可沒。
徐盈仍是不解,“衛嘉既然能殺上霧山後,全身而退,為何那時沒有趁機将李氏滅了,一舉拿下胥國?”
這話雖有些大逆不道,但細細想來,徐盈畢竟不是完整的君權統治下受壓迫的人,眼前的一衆又是随時想跟着她造反的義士,一時間除了被活捉的幾個羽林軍戰戰兢兢,其他人倒是一點畏懼都沒有。
無知者無畏,但聽到他們大聲密謀的事,也太驚悚了。
一個羽林軍閉了閉眼,原以為跟着首領來除奸小是正義,結果這群匪裡匪氣的逆臣,竟說皇後才是謀逆禍國之人!
旁人的話他們自是不信,可連一向為陛下監察宗親的“飛鹞”都這般說,想必是真的了。
那他們算什麼?
也是逆臣嗎?
謀逆是大罪,這群人會殺了他,可家裡的人怎麼辦?
似乎想到了家中等他回家的發妻,這位羽林軍垂首濕了眼眶。
“或許是霧山離京城太遠,皇宮又戒備森嚴,衛嘉那時已經無法再進一步了吧。”越辛環越大人的聲音從頭頂飄落。
“也或許他們有更大的陰謀。”那道清冷的女聲緊跟着落下,“畢竟都能與中宮聯手對付我了。”
難道是想兵不血刃、裡通外合吞掉胥國嗎?
發問緊随着她們的對話冒出腦海,這個羽林軍愣愣,旋即反應過來自己好像和這群逆臣同處一方了?
頭頂的陰影變大,慢慢覆蓋在他身上,無形的壓迫襲來,他不禁擡頭,正好對上一雙明亮而平靜的眼睛。
天變者的眼睛裡,帶着超出這個年紀的平靜與瘋狂。
他口中幹澀,不知是恐懼多一些,還是震驚多一些。
天變者居然和他家中的女兒差不多大嗎?
“你們聽見了。無論你們是要繼續為中宮效力,還是歸順于我,知道這麼大的内情後,有‘飛鹞’作證,就算我放你們一馬,宮裡的人也不會相信憑你們自己便能逃出天變者的追殺。
“你們也是胥國人,家中老小更是從未離開過胥國,若一朝成為亡國之人,落到那以雷霆手段治國的衛嘉手中,受他人踐踏,你們能忍,你們的家人怎麼辦?”
清冷的聲音如同刀刃,一寸寸割開他們的皮肉。
“以你們的資曆,想必見過平安王,也聽過她的新政,受過她提案施行後帶來的便宜。如今朝中烏煙瘴氣,這十六年來再沒有第二個平安王出現。”
少女眼眸平靜如水,每個字卻都擲地有聲。
“若時時指望那一個出頭的人為大家謀利,禍事來臨時,又默不作聲地看着她被冤害,無視亦是幫兇,沉默亦是驅逐。袖手旁觀者臨禍之際,亦不會有人相助。這便是無人敢做第二個平安王的原因。”
屋内衆人聞言,臉色也凝重了幾分。
當初在平安王羽翼下,受益的人何止千萬。
李氏江山若沒有平安王在戰場上震懾,于朝中革新方案,以胥國這十六年來隻顧着追殺徐盈和黨争的行徑,胥國早被衛嘉收服了好幾回了。
可真當禍事來臨時,有能力相幫的自诩能做第二個平安王,幹脆聯手将其推向深淵。沒能力相救的,諸如他們,隻敢暗暗追思。
“你們若隻敢躲着等人施恩,将來臨禍時,也無人來救。”少女平靜地說,“我要做的事,或許不及平安王,但必定不會像李氏那般昏聩。生或死,你們來選。”
跟着中宮謀反,還是跟着平安王之女謀反的選擇嗎?
幾個羽林軍猶豫片刻,隻聽其中一人道:“我跟着你。”
接着此起彼伏的附和聲響起。
屋内衆人熱淚盈眶,看着被圍在中間的少女,眼中的星點光火幾乎要躍出眼眶。
平安王之女,果真如她本人一樣不凡!
窗外雨聲已停,天色已暗。
越辛環等人不好在此久留,便先行回去找孟臨。
護城衛安頓好驿站之事,與徐信等人看向幾個投誠的羽林軍。
“他們要送回京嗎?”杜維遲疑地問。
徐盈點頭,“他們若不回去,皇後便知圍剿我的任務失敗,我的存在頃刻就會被長公主知曉,那我的敵人就又多了一個。”
徐信皺眉,“那我派人将他們秘密送回去。”
徐知武都能暗中抓個天變者元壽,他們徐家秘密送幾個人回去也不是難事。
“不能秘密送回去。”徐盈冷靜道,“我要爹大張旗鼓地将他們送回去。”
話音一落,徐信與秦臻疑惑地對視一眼,柳江白倒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驿站圍剿一事,死傷無數。摩诃門全門被靜山派高徒聯合羽林軍清繳,算是給之前所有被滅的宗門家族一個交代,至于道士與中宮,早早與摩诃門勾結的證據,也都在我們手裡。”
柳江白看着徐盈,“你要一個假意投誠長公主的人,帶着證據和人證,去告發皇後,扳倒太子黨。”
跟上他們思路的薛嫖不禁道:“小姐不會是想讓柳少俠做這個人吧?”
徐信終于反應過來,“可這畢竟是你的功勞!”
徐盈道:“滅一個摩诃門算不上功勞,滅掉宮裡和西厥的威脅才是正事。正好柳江白母族在朝中有些人還能用,與二哥他們倒是可以相互助力。而且,”
她擡頭看着屋外那棵飄着血書的樹。
“長公主是否真的不知這八個字,我需要有人替我驗證。木延說徐家早就在他們眼中,徐家不如借機送柳江白和人證物證,在長公主面前搏個好印象。”她頓了頓,“長公主應該不會拒絕徐家這個錢袋子的。”
“可是——”秦臻終于開口,“那小姐您呢?”
徐盈眨了下眼睛,“我當然是要等鹬蚌相争後收利啊。”
獨自打頭陣這麼久,她當然要好好休息休息,習慣團體作戰的風格。
【注】:嫖,輕捷勇健的意思。參考館陶公主之名劉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