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未盡的仇敵?
晚風掠起她的衣角,一個更可怕的念頭浮現:
她怔怔的看着自己被月色籠罩的雙手,好似頓時浮現出一層血色,月光下她的面容開始扭曲,又或者,自己本就是那個持刀人!
“我……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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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棂滲入寝殿,像一層鎏金的薄紗輕輕覆下,将殿内陳設的輪廓勾勒得分明。帷幔間漏進的碎金光斑遊移不定,終是擾醒了淺眠的連雪。
她本就因昨夜噩夢纏身未曾深眠,此刻蹙眉睜眼,眼底還凝着未散的倦意。
“殿下,可要起身?”
連雪嗯了聲。
帳外輪守的侍女便立刻輕手撩開紗帳,待她在鎏金纏枝鏡前坐定,六名侍女已魚貫而入。裙裾拂過地面,在靜谧的午後發出春蠶食葉般的沙沙聲響。
“殿下,禮服已經準備好了。”
侍女并排垂首而立,聲音輕得像是怕驚碎一室寂靜,為首者悄然擡眸望了一眼銅鏡的人。
“主上說有事稍後就到,請您先過目。”
連雪緩緩起身,玉指撫過的妝奁餘溫尚存,她目光淡淡掠過那件鋪陳在錦緞上的婚服,正紅如血,耀眼奪目,遊走的金線盡顯奢靡。
“換掉,”她緩緩開口,“之前說過,用藍色!”
“可是主上特意囑咐……”侍女攥緊了衣袖,小心翼翼回複,“殿下家鄉婚儀當用紅色,要我們務必按照殿下的習俗繡制禮服。”
“換藍色!”連雪重複了一遍,轉身時裙擺掃過地面,“告訴他是我定的,與你們無關。”
侍女有些為難的退下後,連雪走到華麗的宮殿門口輕身倚靠,擡手遮擋了下刺眼的陽光。
頭頂的陽光太亮,亮得幾乎要照穿這些年所有的僞裝。
羌兀的風裹着細沙,将故鄉二字磨得早已模糊,她已經很久沒有‘家鄉’的消息了。
也很久沒有故人的消息了。
其實家鄉究竟在哪裡,故人又有哪些,或者說,有沒有故人,連雪都沒印象了。
她醒來的第一眼,就在這西域之國,隻覺頭痛欲裂,卻尋不到半分過往的痕迹。
記憶空曠到就像這裡的荒漠,偶爾生出來的寸草也無法掩蓋荒蕪和貧瘠的事實,反倒襯得這片空曠愈發刺目。
方才那件婚服好似在她心上突然紮了一下。
彷佛是有個人還在的時候,從前的時候,她也曾經歡喜的想過一襲紅裝,青絲相守、白發終老。
——是抗拒那抹紅,還是抗拒如今被紅色定義的命運?
她說不清。
或許隻是本能地抵觸這種顔色,如同抵觸某種未愈的舊傷;又或許,她隻是厭惡被強加的喜慶,她找不回記憶,但有人仿佛在用那些刺目的金線不顧她的意願直接縫合所有過往。
隻是追究這些又有何意義?
這些也隻是午後晴空下她自己的臆想。
陽光斜照進殿内,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的一道,像荒漠裡沒有根系的枯木,突兀的勉強生長。
可能本來就是這樣赤條條的一個人,無人問津、沒有來處、不見歸途,不過是街上無名的孤兒。
如今已經是這西域之國的神女了,更将是未來羌兀的王妃,這一切她到底該怨誰,還是該感謝誰,竟然連自己都不知道。
連雪隻覺得即将迎來的不是自己的終身大事,隻是一場萬衆矚目的儀式,這場舉國歡慶的婚儀中,唯獨她像局外人。
她微微仰面,挂在臉龐的淚珠晶瑩純淨,陽光穿過它在地上投出細小的光斑,像昨夜夢裡始終抓不住的碎痕。
或許不該這樣多思多慮的,至少還活着。
她擡手抹去水痕,活着,就有機會想起那片被風沙掩埋的來路。
心口突然泛起一陣鈍痛。
這痛來得毫無緣由,卻沉重得讓她不得不按住胸膛喘息。
身份如何沒什麼重要的,隻是浮沉一世,連自己是誰至今都不知道,來曆隻是現在旁人口中的大概是、可能如此和隻知道這些雲雲。
連名字,不過都是因為這裡的人認為雪蓮是神聖的象征。
因為覺得她為這個國家帶來了好運。
他們說她降臨那日突降甘霖,于是她便成了祥瑞的化身。
所以叫連雪。
她閉眼試圖在記憶的深淵裡打撈,可回應她的隻有空洞的回響。
這具如今的身體似乎從不存在‘過去’這個概念,她就像突然出現在這世上的幽靈,自誕生那刻起便已是‘連雪’。
過往被洗滌的如此幹淨,隻剩下這具每日用藥灌溉的軀體。
“阿雪~”
熟悉的聲音傳來打斷了連雪的思考。
她不用轉身,也知道這場盛大儀式中另一位主人公正向她走來。
“太陽很毒,到這裡來。”
澤漓擡手示意侍從移來一扇雲母屏風,将熾烈的陽光濾成溫柔的琥珀色。連雪面前多了一把鋪着軟緞的椅子,靠背上繡着細密的雪蓮紋,每一針都泛着矜貴的銀光。
連雪此刻本就是想站在烈日下,想通過這種方式感知到自己真的在活着,而不是一場始終沒有醒來的夢。
“伺候的人回話說你不要紅色,”來人在連雪坐下後,緩緩半跪在椅側,聲音沉穩又溫柔,眼中亮着光,“是不是不喜歡花紋和樣式?”
澤漓頓了頓:“不管哪裡不喜歡,或者阿雪有更喜歡的,我讓她們都去改了,直到阿雪滿意為止。”
連雪看着眼前深情凝望自己的人,一時間竟然有些于心不忍。
“澤漓,我沒有不喜歡,按照你們的習俗來就好。”
“當真?”
連雪點了點頭,目光卻落在被屏風模糊的日影上:“如果方便,”她輕聲道,“告訴我初見那日的事情吧,從最開始,講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