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劃破夜色,在柏油路面洇出深色的水痕。外面隐約可見的街道被暴雨吞噬,完全清晰的輪廓。
聞煦手握方向盤,神情冷峻,目光如冰,遊刃有餘地穿梭在空曠的街道。
黎迎一隻手緊握扶手,另一隻手拉緊衣服,試圖驅趕體内的寒意。
後背冷汗涔涔,T恤濕答答地黏在皮膚上,空調冷風吹過,全身便泛起一片細密的雞皮疙瘩。
黎迎的上下齒列不受控制地撞擊在一起,她面朝左前方期期艾艾道:“師傅,能不能先把空調關了,我好冷……”
聞煦這次沒為難黎迎,伸手關掉空調。
冷風戛然而止。
黎迎掌心貼上心口,閉眼默數呼吸,平複心情。
再睜開雙眼時,眸子裡晃動的恐懼已靜了大半,她深吸口氣,商量道:“我們好歹共同經曆了生死一線的時刻,你要不放了我吧?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不會向外說。”
這番話似乎不太奏效。
黎迎思慮片刻,舉手對天發誓:“你戴着墨鏡,要是我再遇上你,我也認不出你。所以你放了我吧。”
假的,男人下半張臉早就刻在黎迎腦海裡,就算遮住眼睛,他的唇,他的鼻子,也足以讓人過目不忘。
這個男人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危險的氣息,就像深夜叢林裡蟄伏的猛獸,看似慵懶冷漠實則随時能給人緻命一擊。
所以遇到男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裝不知情,明哲保身。
雨點敲打窗戶,車窗玻璃映出黎迎慘白的臉。
她的頭發亂得像鳥窩,發絲東一撮西一撮地支棱着。
對比駕駛位大山崩于前、還不改色,墨鏡懸在高挺鼻梁上紋絲不動的男人,黎迎簡直狼狽不堪。
她抓了把頭發,見男人遲遲不說話,以為自己有戲,故而潤了潤嘴唇,心裡飄過無數阿谀奉承的話。
誇他運籌帷幄,贊他臨危不亂,昧着良心說他是個好人。
可黎迎張嘴,很快又閉上。
大腦排練八百遍的奉承變得無比虛假。什麼“您大人有大量”,什麼“我保證守口如瓶”,全都卡在舌尖說不出口。
黎迎才不想誇一個變态,于是話到嘴邊,隻多了接地氣的兩個字:“行嗎,帥哥?”
現在滿大街都是“帥哥”,這才不是谄媚。
可聞煦不知道。
他從小生活在國外,鮮少回國,大學因為聞母病重,他便回國讀書,等聞母的病情逐漸好轉,畢業後,聞煦又踏上飛往國外的航班。
這次回國,也是聞父告訴他,聞母最近心情欠佳,有預感壞事将近,這才緊急召回他。
更何況,聞煦鮮少接觸普通人的社交圈,身邊接觸的人無一不稱呼他為“聞少”、“聞總”、“聞先生”,抑或他的英文名。
所以他并不知道“帥哥”一詞已經變異成某種拓撲結構。
健身房教練是“蛋白粉帥哥”,秃頂程序員是“代碼帥哥”,甚至菜市場殺魚攤主都挂着“冷酷帥哥”的霓虹燈牌。
聽到“帥哥”兩字,聞煦冷嗤。
滿嘴謊言、虛假的騙子。
“跟我走。”他平靜地說道,語氣沒有商量的餘地。
不管黎迎接近他的目的是什麼,不管黎迎嘴裡有多少謊言,聞煦不得不承認,他喜歡她的眼睛。
清澈、純淨、透亮,不藏算計。
眼下還沒有查清徐世铮的行動軌迹,放黎迎回去很危險,無疑是自找麻煩。
聽到聞煦的話,黎迎心底的希望破滅,喉嚨裡湧上一陣酸澀的灼熱感。
“我不值錢的,我家很窮的……”她動了動手腕,低聲喃喃,“我不想被人睡……”
黎迎以為自己早已克服對死亡的恐懼。
可這一次,男人帶她再次走進危險的漩渦,她意識到,心底深處的恐懼,并不會随時間的流逝而消失,而是會悄無聲息地彌漫在每一個細胞之間。
即使她裝作無所畏懼,但寒意仍會在每一次危機降臨時席卷她的内心。
暴雨如同無情的審判者,把恐懼的情緒放大,壓得黎迎無法逃避,無法躲藏。
黎迎不說話了。
聞煦敏銳察覺到了她的異樣,看到她褪盡血色的手,看到她發抖的肩膀。
所有細枝末節,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黎迎咬住内側臉頰的軟肉,把嗚咽鎖在齒間。可眼淚背叛得徹底,一滴眼淚順着她的眼角滑落,無聲無息地打濕了臉頰。
她迅速抹臉,擦去眼淚。指腹抹過眼下時帶起一片薄紅。
是在哭嗎?
聞煦皺了下眉。
黎迎哭得很安靜,如果不是後視鏡的角度正好能看見她顫抖的睫毛和泛紅的鼻尖,他可能根本不會發現她在哭。
聞煦向來冷靜,情緒極少被外界幹擾,他厭惡軟弱,更厭惡會讓自己心軟的情緒。可現在,看到後座縮成一團的身影,他胸口竟泛起一種陌生的刺痛感。
人生中第一次,心裡有了波動。
聞煦沉默半晌,在路邊停下車,嗓音比剛才柔和:“今晚很危險,明天我找人送你回去。”
黎迎透過模糊的光望向駕駛座,她的睫毛黏在一起,眼淚懸在上方将落未落。
聞煦頓了頓,補充道:“鎖你的手,是因為我知道有人在跟車。”
他側過身,摸出一把小巧的銀色鑰匙,遞到黎迎面前:“怕你做出過激行為,到時候我們都有危險。”
鑰匙就在聞煦掌心,黎迎怔怔地看着,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是在解釋?把鑰匙給她,讓她自己打開?
黎迎遲疑地伸手接過,指尖不小心碰到聞煦的掌心,幹燥而溫暖的觸感讓她哆嗦了一下。
黎迎的指尖冰涼,冷與熱在相觸的皮膚間交融,兩人的動作同時停滞,一秒、兩秒,三秒……聞煦手掌的熱度一點點滲進黎迎的指尖,似有若無地融化了她凝固在骨縫裡的寒意。
這時,導航提示音響起:“前方500米有測速攝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