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不在家的時候怎麼辦,别告訴我你要請人來照顧侑理。”雲雀響子給自己添茶,看小早川绫香的茶杯空了,也給她添上,“你想讓我照看就直說。”
“……響子,謝謝。”小早川绫香如釋重負地笑了笑,在雲雀響子喝水時說,“我還有七年左右的壽命。”
“噗——啊?”
雲雀響子,傻眼了。
3.
“我媽媽不是一直都都這樣嗎。”
得知這些事的小早川侑理,今年十二歲。她看着手心裡的小小蝙蝠,這是一隻白化蝙蝠,是四歲時從雲雀叔叔那邊收到的禮物,叫小吱,它皮毛潔淨,細細的絨毛貼在皮膚上,因為餓了正抱着她的拇指啃得起勁。可惜咬不動她,弄得她癢癢的。
雲雀響子看不清小早川侑理的神色,她垂頭時耳畔的長發也順勢落下,遮擋了她的目光。她知道小早川侑理敏銳且聰明,但看到她以這副看似無謂又輕飄的态度,來對待已有兩年多的死亡時,内心仍舊無法抑制地湧起了憐愛的情感。
小早川侑理并不難照顧,她表現的一直都很懂事,和他們家那位野得不知道去哪的簡直是天差地别。當然雲雀響子指的是小早川侑理是天,她認為這麼懂事的小孩就該捧到天上養,而不省心的雲雀恭彌隻配待在地上跑。
“響子阿姨,我不會怪你。會考慮到我的心情的,也隻有響子阿姨和清流叔叔。”小早川侑理将手中的白化蝙蝠小心地攏住,放在腿上。她望着庭院内的草木,擡起的臉讓雲雀響子确認了這個孩子沒有因為這件事而受到影響。
她按了按心髒,緩慢地說道:“媽媽送過我一千根針。
“四歲的時候,我和媽媽做過約定,我說,我會和她一直在一起。然後拉鈎,起誓。”瘦弱的女孩維持着平穩的聲線,但能聽出她話尾帶有顫抖。
她緊閉上眼,呼吸急促起來,坐直的身體微微向内弓起,按在胸口的手沒有收回,反而緊抓住了衣服:“響子、阿姨……”
雲雀響子早在她出現症狀時就播出了電話,焦急地給她做起舒緩:“不要再說話了!侑理,之後的事情我們過段時間再聊好不好?”等侑理出院再和她提上學的事吧。這孩子的身體能不能忍受得了社會的環境還是要再謹慎一些……
此時的小早川侑理聽見的,不是平常時刻能聽到的聲音,原本清晰的話語在經過耳朵後變成了模糊又嘈雜的呓語。她按壓住越來越痛苦的心髒,喉嚨的窒息感愈發強烈,仿佛有什麼勒在了她脖頸間。
在極點時意識一散,全部感受都離她遠去。
陷入沉昏之前,她在想:又是這樣。
……夢境十分漫長,和從前一樣漫長。
小早川侑理回想起了她剛剛收到媽媽給她的禮物時的欣喜,也回想起了發現禮物是一千根針時的愣怔。媽媽,你騙響子阿姨他們,說你隻有七年左右的壽命,他們信了。但你知道你騙不過我,所以提前送來了應該在葬禮上才能打開的道歉信——你隻有五年半的壽命。
在生命的最後半年前,你送來了一封信,和一盒針。
一千根針,有些重。
侑理抱不起那個盒子。
侑理不會再相信媽媽了。所以媽媽也不要吞——
知道這件事的侑理是九歲,她迷茫地跑出了媽媽不在的家,遇到了想要綁架她的壞人,她的身體出現問題,痛苦地倒在這群壞人面前,小吱從她口袋裡飛走,帶來了雲雀恭彌。她彼時倒在地上,成影模糊得隻能看出色塊,但即便如此,她也能分出誰是雲雀恭彌。
看着比她大一歲的黑發的小男孩兇狠地在大人中搏鬥,被擊中,站起,繼續,被擊中,站起,繼續……她那時在想,真奇怪啊,為什麼小吱帶來的是雲雀恭彌呢,要脫困不應該去找更有力量的大人嗎?
她感受到自己高高地漂浮在上空,冷靜又漠然地看着這一切,但疼痛喚醒了還停留在身體的部分,不受控的多種情緒和思緒在神經内亂竄,它們不斷翻滾、交戰、融合、分離……直到場面上隻剩下雲雀恭彌一個人能夠站起。
所有的嘈雜在刹那寂滅,又于刹那中新生。
小早川侑理不顧心髒宛若膨隆後又急劇了壓縮的痛苦,無聲地笑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麼樣,但雲雀恭彌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蹲下,擦了擦他的手,撥開她臉上的頭發,大概是盯着她看吧,說:“我過來了,你怎麼樣?”
側面倒在地上的小早川侑理情緒噴湧,用還能睜開的那隻眼睛大笑,她的口型無聲回道:“恭彌,很及時。”
雲雀恭彌伸手:“要起來嗎,你的衣服會被我弄髒。”
“它已經髒了,我不在乎。”小早川侑理搭上他的手,但脫力的身體無法自行運轉,正想提醒一下雲雀恭彌,自己就被他架了起來。
“走了。這些人他們會收拾。”
她問他:帶我去哪裡?
她說話時雲雀恭彌側過頭看她,等她說完又轉回去:“去醫院。”胸口的疼痛愈發膨脹,它在鼓動,詭異地決定着她的生死。
她偏不如它所願。
小吱是蝙蝠,它能從她自己都還未明晰的态度裡,依憑獸類的直覺尋找到她想要的“真相”——她遠比她想的要信任雲雀恭彌。隻要有雲雀恭彌在她身邊,她似乎就不會陷入危機。
小早川侑理被雲雀恭彌架住,她知道雲雀恭彌也覺察出了點痕迹。
因而她在苦痛中獲得了可以稱得上激昂的興奮,她用剛恢複一點的力氣拱到雲雀恭彌耳邊,他也停下,目光沒有轉向,仍直視前方。
她說:“下一次也會這麼及時嗎,恭彌?”
嘶啞的氣聲逃逸到倆人的耳朵裡。
雲雀恭彌接住她不太穩的身體,“侑理,去醫院。”他細微地停頓小下,“我不想每次見到你都在醫院。”
見到可以安心的對象後壓制不住的困乏和疲憊侵染意志,又一次墜入昏暗的深淵前夕,她嘟哝:“明明你也是醫院常客。”
“不一樣。”他的聲音如燕壓低滑行,趕在雨前飛入她耳朵,打過架後的雲雀恭彌可以說帶着幾分松弛,“我能比你早出院。”
雲雀恭彌,偶爾也會用事實說笑話……
小早川侑理嗅到了消毒水的氣味,她想,她現在應該是醒過來了。身體上的疼痛在安眠中褪去,隻餘下點氣道的阻塞,呼吸起來會有凝滞感——沒關系,她習慣了。她側頭,看見了靠在椅背上抱着臂,正閉目養神的雲雀恭彌。
他睜開眼,敏銳地瞥過來:“這次又是什麼原因?”
小早川侑理指了指自己嘴巴,接到對方遞來的水,抿了一口,确認嘴唇上的皮膚都分離後說道:“在和響子阿姨聊媽媽,因為媽媽的死而情緒劇烈波動,引起了一系列并發症——這很正常,對吧?”
雲雀恭彌張嘴打了個哈欠:“嗯……比你上次的花粉過敏好點。”
“畢竟現在還想在并盛用類似綁架搶劫案的手法,你這關明顯就過不去啊。”小早川侑理點了點自己左臂,“非常感謝風紀委員長對我保護。”
雲雀恭彌轉開視線,和小早川侑理的目光錯開,落在她臉側。在小早川侑理九歲時發生的那起綁架案來得莫名其妙且蹊跷,他見到小吱出現在他視野内的那刻起,條件反射般地知道了小早川侑理的狀況:她出事了,她需要他在她身邊。
于是他趕去,他看見,他将她拉起,在她醒來後聽到她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小早川绫香的壽命期限。
小早川侑理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雲雀恭彌彼時站在她的病床前,看她再痛苦也要維持穩定的面色,身體因生理反應而顫抖,手指将醫院的被單攥出痕迹。在眨眼的刹那,他的視網膜内出現了一些盛開即衰敗的事物。
但更具體的,他也不想看。于是他再一次合上眼,又睜開,從她略扭曲的面容上看到了似哭似笑的小早川侑理。
小早川侑理,小早川侑理。
他在心裡念過第三遍,接觸到她靜默又空泛的目光,隐去她的姓氏:“侑理。”
和她一樣,如此叫她。
“……恭彌?”
“睡覺吧。”他說,“侑理,不會有下次。”
像這樣的情況,并盛町不會出現第二次。小早川侑理,不會因意外死去。
于是第一重庇護,降下。
再然後,小早川侑理的身體,負擔加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