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明,無風起時。
容晚擡手去推開四方小院的門,察覺到院中無人時,她蓦然停住手,繞過長長的巷道,穿走在冰天雪地的夙州城中。
行至凝冰落雪的紫藤花樹下,昔年巨石依然在。從前在人間界,容晚總是在晴日裡仰靠石前,手邊是一壺溫酒,不晴劍藏于鞘中,靠在她手邊。
夙晝不在這裡。
容晚站在樹下,往南方望去的第一所宅院,是從前的夙府。
高門大戶,牌匾墜落在地,其上刀痕、碎紋無數。府内府外,凡是落雪未至處,冰層之下是暗紅的血迹。
順着地面上新鮮的雪痕往前,容晚望見幾處小小的墳包,以冰雪和泥土堆成。
沿着腳印一直往前,容晚想起從前夙府中人聲喧鬧,年年夙府小公子的生辰宴,八方來賀。
如今隻是一片死寂。
寂靜、沉默地能聽見雪落風止的聲音。
隐約傳來細微的啜泣聲,容晚尋着聲音,一路尋至夙家宗祠。
搖晃的滿地燭火中,望見一個長而痩的背影。他一支一支地點燃燭火,擱下捧着的燭火。
又拿起覆蓋着輕微冰層的牌位,細細擦拭後,夙晝擱下牌位,跪在父母靈位前,俯身磕頭,一個、一個、再一個……
久久不停,夙晝呼吸狂亂,額頭抵着冰冷的地面,試圖讓冷意澆滅他血液裡狂奔的憤恨。
“父親,母親。”夙晝傾身長跪着,說:“孩兒不孝,家恨血仇……”他聲音哽咽住。
“阿晝。”容晚喚他。
夙晝聞聲回頭,眸中晶亮的淚光未散,唇邊卻是不自覺的笑意,這笑極淡、看起來卻是苦的,又苦又澀。
“師父,我……”夙晝眼眸一閉,淚光黯淡,他拭去眼角的淚滴,說:“我遲早會殺盡該殺之人,師父……對不起啊。”
“為什麼這麼說?”
夙晝仍是跪着,容晚站在他身側,指尖輕拍他的肩膀,猜測夙晝話中意味,說:“你想要殺容皓,但是在顧及我。因為我隸屬上因,同容皓有數千年的兄妹情分。阿晝,你要殺他,我不攔你,不幫他,隻是如此。”
夙晝說:“師父,足夠了。”他不知想起什麼,垂眸頓了一瞬,問:“那褚盡歡呢?”
容晚輕笑,轉而便是聲音極冷的呵斥,問:“你想要殺褚盡歡,卻還是在顧及我,因為我曾同他五指成契,我的條件是他放過你,而他的條件至今不明,是不是?”
容晚掐起夙晝的下巴,讓他能一覽無餘望進她的眼眸,問:“為什麼顧及我?”
“我……”
“若是我不同意,你的家仇血恨便不報了嗎?”
“不會,您同我站在一起的……”
“若是不呢?若是我放棄你呢?”容晚冷冷地問他,夙晝此時未曾隐匿真容,是那張深邃、俊麗的陌生臉龐。
“您不會。”
她望不透他眼中的欲色,隻是軟了聲線問:“你所欲所求,絕不該是我同你站在一起。”
“為什麼?”夙晝急切地追問道。
“也許我會放棄你呢?”
也許任務完成,容晚回家的那一日,就是放棄夙晝的那一日。容晚從來是說出自己想說的話,不想說的全都瞞下來。
“阿晝。”容晚松開他,微微一俯身,膝蓋觸碰到冰涼的地面,她半跪在他身側,說:“我有朝一日真的會放棄你,所以……你不要顧及我。”
“為什麼啊?”夙晝眸色一紅,他抓住她,死命地抓住她的手,問:“師父,為什麼?”
我想回家啊。
我想回家。
容晚心中情緒翻湧,卻是神色如常,她掙開夙晝的手,說:“因為……我有最重要的事要做,就像你最重要的事是複仇,不是嗎?”
“哈哈……”夙晝低低地笑出聲,聲音弱得似乎能被風吹散。
“是啊,我的事怎麼會是師父最重要的事呢?”夙晝忽然站起身,身形微晃,往宗祠外走,無聲喃喃道:“可是,師父您是我最重要的人。”
他的聲音極輕,比燭火跳動燃燒聲還要細微。容晚險些聽不到。
話落,容晚猛然回頭,望見他一步一步往門外走,他踏過滿地殘雪,手中化劍,劍氣铮铮。
“阿晝!”容晚追出去。
夙晝一聽見她的聲音,呆然站在原地,他幾番擡腳,終是落在原地。
“阿晝,我不想騙你。”
容晚不明白她為什麼會追出來解釋,她隻是執拗地攔在他身前,同他道歉:“我……阿晝,對不起,但是我不想撒謊。”
“可是您說過,你會陪着我啊!陪着我……”夙晝側過臉,垂眸望向容晚,她眸中的急切讓他更加不喜,自嘲說:“您不是已經撒謊了嗎?”
“我……”容晚一時失言。
夙晝步步緊逼,問:“您方才說,說什麼來着?”他似乎徹底撕下過往所有溫順的僞裝,徹底露出那副似要吃人的眼神,沖她亮出獠牙:“您說,您有朝一日會放棄我的。”
“這兩句,很矛盾。哪一句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