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她境界的上仙本不需睡眠,容晚小憩,實則更似凝神冥想。
夙晝眸光溫柔,擱下手中的錦盒,便撿起容晚鋤地松土用的工具,替她一顆顆侍弄靈植。
容晚睜眼時,望見帝王背影,他比從前更加端方有态,行不動風,一舉一動皆能窺見帝王威嚴。
“阿晝。”容晚披起長衫,緩步出屋。
正巧最後一顆靈植被夙晝澆過水。
春日午後,總是晴朗的。
夙晝望見容晚,先是欣喜,再是冷靜,想起今日來的目的,卻又覺生生憋着一口氣。
夙晝連指尖泥濘也不曾擦,便将錦盒遞給坐在石桌前的容晚,說:“幾封诏書,幾封傳書,您自己看。”
他語氣有些置氣,唇角微微下垂,似是生氣了,可微挑的眉又顯得他幾分無奈。
容晚正欲打開。
錦盒卻被猛然拉遠,夙晝用衣袖擦過錦盒上的幾個泥指印,又将錦盒推過去,眸光落在容晚青蔥般的白嫩指尖。
诏書和傳書篇幅都不長,容晚看過後,語氣微冷,“這些……是這幾日才有寄送嗎?”
夙晝犯錯般避開她的目光,又側過臉如何都不說話。
“回答。”容晚道。
夙晝忽然深呼一口,隻覺春日氣息如冬日那般冷,他語氣比起平時快上幾分,說:“自從師父丢了自己和墨麒的落烏靈牒,斷掉所有傳音靈陣。”
看似波瀾不驚的夙晝,實則咬牙切齒,說:“上因的诏書日日來,除去三界懸賞白衣罪仙,其餘的傳書是……容皓要您回家。而落烏,褚盡歡隻有今日遞來一道傳書。您也看到了。”
容晚有意逗他,問:“為何一封回家的诏書都沒有?你藏起來了?怕我離開?”
夙晝:“……”
“褚盡歡的傳書我不想看,說了什麼?”容晚問。
“無非是人間界争鬥,師父您诳他那一回。您說以他之名,調他的兵。褚盡歡居然真的清點落烏界魔王、妖王麾下所有烏衛以及暗衛,直到今日清點完,卻發現您耍了他一道。”
夙晝不得不承認,感慨道:“師父,您真的很了解他。我本以為他會不信,可是我以您形貌入落烏,在他的私閣裡擱下兩枚靈牒,被留影珠照得清清楚楚,他居然信了。”
“阿晝,我與他……畢竟昔年同門,師出同一位師父,太過熟悉了。”
容晚若是不曾傷感,她便太過冷心冷情,哪怕是穿書一場,一千五百年的時光也太漫長。
她不免有些感時傷春,道:“而容皓畢竟是我表兄,哪怕我們再生隔閡,容皓罄竹難書,我也不可能親手了結他。我和他們相識的時間太長,我了解他們的心思行事,就像他們了解我一樣。”
指尖叩住錦盒,容晚将錦盒退回去,說:“他們找不到我,便将诏書傳書統統寄給你。你看,他們也了解我不是嗎?容皓和褚盡歡都知道,找到你,就能找到我。”
夙晝對于這兩位宿敵,莫名生出幾分嫉恨,說:“如若我也與師父再早些……”
話未說完,夙晝的心緒卻因另一件事亂了。
他小心地問:“所以,您前些時日曾說,日後我想要什麼,便隻能靠自己,是因為……”
“是,是因為他們太過了解我。我若插手共主之争,你可能會輸,而我也會有些為難。”
容晚不去看帝王的俊朗容顔,眸光落向他身後的幾裡桃林。
林中突然驚起飛鳥,桃枝噼裡啪啦落了滿地。
天幕的靈陣符文波動。
“有人闖靈陣?”容晚隻恐是容皓或褚盡歡,正起身時,晶白長劍已然劈風。
“師父,我去。”夙晝身影一散。
容晚心念微動,她戴上銀絲面具,身形氣質陡然轉變,一息之間,便同從前再無相似。
陣印波動了幾瞬,忽然裂開一個缺口!
容晚還未隐去身形,便見陣印合攏,光霧之中,夙晝閑庭信步,緩緩走來,神色難言。
他側過臉,下巴朝桃林揚了一瞬。
桃林中竄出一個黑炭般的人影,那人手裡還拎着一隻靈羊獸?
足足好半響,容晚認出黑臉的衡遊,一團漆黑的墨色麒麟獸,無奈地笑了一聲。
容晚撤去隐匿容貌之術,便要上前。
盡管查過衡遊與魔氣身上毫無追蹤陣印,但夙晝恐生有變,他走在容晚半步前,一側身便能護住她。
“又找到我了啊。”容晚毫不意外。
“為什麼他能找到您?”夙晝百思不得其解。
“呵!你管我!你也不看看我們認識多久了?好吧!”衡遊這才捏訣,恢複往日裡裝束,同夙晝玩笑。
容晚唇角有些抽動,忍住笑意問:“怎麼搞成這樣?”
“你是躲得清閑。但是我呢?呵呵呵!先是在落烏給你找它!然後出落烏時,守境烏衛翻了一倍!”衡遊賭氣得将墨麒往她懷中一塞。
漆黑的墨色麒麟獸一撲,染得容晚衣裙似潑墨,轉身從她身上跳下去。
“還有你!當了皇帝就當了皇帝,下得什麼诏令,暫不與上因落烏互通?”衡遊指着長眉微皺的夙晝,又道:“結果,我把這鬼麒麟在藥湯裡跑了那麼久!才堪堪染成靈羊獸,結果——呵呵!”
衡遊眸光一轉,站在一塊山石上,居高臨下地望着兩人,這才繼續說:“你倆在這坐看雨後落花,是不是很美好?而我,抱着這個褪色鬼麒麟,既得躲追捕,又得隐藏蹤迹!還問好意思問我為什麼成這樣?”
衡遊擡起手,自上而下虛虛地比劃了一大下。這些話語速極快,他口幹舌燥地坐在石桌上,就着敞開瓶口的桃花釀一口灌下。然後四仰八叉地癱在院中躺椅上。
夙晝眸色陡然冷下來。衡遊所喝是他與容晚昔年同釀,總共就沒幾瓶。而那一瓶,是容晚方才啟封,飲過一口的。
但他更介意的點在于,為何偏偏衡遊能獨自找到這裡。
當時容晚設計虛詐褚盡歡,夙晝丢烏金靈牒時,墨麒百般不願,跟着他跑去落烏,結果撞見一衆烏衛,它跑得無知所蹤。
容晚拜托衡遊找尋墨麒,是在丢失當夜。而她前些天在桃林小院設陣時,她分明斷絕所有傳音靈陣,一道消息也沒往外遞。
所以為什麼?
“為什麼上仙能找到我師父?”夙晝問。
衡遊一愣,指着倚在桌旁,淡然灑脫的容晚,拍出幾張刻痕拙劣的符紙,說:“你自己問她?”
“是這個啊。”容晚指尖一擡,符紙自衡遊手中飛來,落在桌上。
她無奈笑道:“找找符。”
“是啊!怪我秘境考核時,總是拿下下品。怪她隐行匿蹤的大考裡,總是拿下下品。誰都不搭理我倆,隻能抱團取暖,互惠互利。”
見夙晝茫然,衡遊一愣,說:“這還不明白?也對,你這小子根本沒在上因上仙學,說起來真費勁。”
“哦。”夙晝尾音拖得有些長,顯得失落。
“上因這兩門學問呢,仙學學子都要修,考核不能提前結伴,隻能和最先遇到的人一起考。所以我們做了找找符。”容晚耐心同他解釋道:“衡遊焚燒符紙,就能找到我。”
夙晝聽他們的過往,明明有酸脹之意,卻還是想聽下去,問:“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因為這件事,就要做找找符。”
兩人俱是一愣,相視後尴尬一笑。
在衡遊的示意下,容晚揭開她求學路上的黑曆史,說:“有沒有可能,我們倆各有所長,但不擅長的偏偏都是倒數第一。我們研究了其他人的品級,如果我們想要拿到中品,隻能和對方一組。”
“當然!”衡遊忽然補充道:“這可不算徇私舞弊啊!考核允許用自制符紙的哦!不限功用。”
夙晝:“……”
明明他們一說一笑講得是從前趣事,但夙晝就是不快,虎牙咬住舌尖,霎時痛意刺得靈識清明。
他似乎是容晚身旁,同她相識最短的人。容皓、衡遊、褚盡歡、碧落……哪怕算上墨麒、那幾隻靈鸢。這一點仍是無法改變。
“诶?”衡遊忽然想起正事,他不再玩笑,語氣正經,說:“這藥,隻剩三瓶。算算如今時日,至少每月初一服一瓶。”
容晚打開瓷白小瓶,望見其中烏黑液體泛着白光,詭道禁陣、白詭火混在一起。
“一定要喝嗎?”容晚問。
“你說呢?”衡遊眼神一擡,催促道:“當然。”
這瓶難喝的鬼東西,種種劇毒,要人性命。它混有衡遊所煉金丹,甚至是衡遊親手遞給她的。
容晚遞至唇邊,在衡遊的希冀下一口飲盡,問:“為什麼這麼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