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棠蕪伸手拍了拍她,溫聲勸着:“沒必要把命搭上。”
“就回去吧。”
葉棠蕪轉身跑向了承乾宮,長長的水袖被風吹得鼓起,褶地裙拖滑過地面,沾上了層疊潔白的雪痕。
風聲獵獵,刮過耳廓。冷風如利刃,人行其中,阻力重重,卻也格外暢快。
當年那個驚絕不羁的貴女,仿若又回來了。
門堂并未受阻攔,侍衛抱拳撤後,任由葉棠蕪通行。
“跑什麼?”屋前守着的太監剛要高聲通傳,被葉棠蕪喝聲止住。她擺了擺手,屏退了院内服侍着的宮女太監。
廊下燈光明朗,龍鳳和玺彩畫鮮亮,葉棠蕪伸手推開了殿門。
濃郁軟梨香逸散飄出,地龍溫暖,葉棠蕪一擡眼,就瞧見了塌上側躺着,擁人而眠的梁裕。
昔日優雅的小王爺背上道道暧昧紅痕,春風下芝蘭玉樹的少年意氣全部消散,葉棠蕪眨了下眼,覺出難抵的陌生和茫然來。
她少時起認識梁裕,那年他失勢、是不得德賢帝恩寵的皇三子。朝臣輕視,兄弟争端,掣肘難行,他都像是不在意似的,仿若世間苦難不曾降落,是那般的和顔悅色。
得了于民于國有益的旨意,他便一門心思地耐心做事,不知疲倦不喊乏累。梁裕不争功不貪腐,隻要站在那裡,就像是拂面的春風,說不出的仁緩平和。
德賢帝有四子,皇四子太過年幼,難登大統。梁裕那兩個兄長跟随德賢帝四處征戰,開疆拓土,極受寵愛。葉昌持中立态度,不問皇子冊立之事。
甯景四年的時候,德賢帝封葉棠蕪為裕王妃。旨意到的時候,阖府震驚。
葉棠蕪還記得當時家堂裡,父親躬身問她:“阿蕪,這實在算不得好歸宿。”
“你若不願嫁,我便去抗旨。咱們歸家種田,不再卷入這滔天風波中。”
兄長将才,父親宏志,懸于她的心間,葉棠蕪輾轉反側,一夜未睡。
清晨,梁裕親身前來。長廊竹影,她和梁裕下了一盤棋。棋局之上,他親口訴說溫仁治國之策,仰慕愛戀之情,互敬互愛之禮。
當時的翩然少年,抱負遠大,持禮有度,如玉般溫潤端方。葉棠蕪被說服,哪怕心内并無喜愛,也願委身下嫁。
她親自說服父兄,輔佐梁裕登基。前幾年,更是四處來往奔波,莊閣裡的銀兩如水似的填進了裕王府。兵變之時,葉氏一族傾盡全力,不曾後退半步。
功績還未捂熱,就成了新帝刀下的冤魂。今時今景,葉棠蕪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父親聽她願接旨下嫁時,那聲輕微的歎息。
葉棠蕪伸手卸掉繁重的珍珠冠,用力地砸到了地上。清脆巨響後,珠子滾落四處。最上面點綴着的白玉,碎成兩半,一如她心底的珍重與期許。
“哪個不長眼的狗奴才,沒看見皇上才睡下嗎?”裡側躺着的女子起身回看,嗓裡含着嬌麗震怒之意。
待看清來人後,葉源卿臉色驟變、不可置信地後縮了兩步,怯聲喊了句:“姐姐。”
“怎麼,我來不得?”葉棠蕪輕嗤了聲,冶豔的面容上浸着昭然的冷意,她轉眼看着梁裕,眸光嘲弄:“今兒是什麼日子啊,宮裡沒傳戲呀?”
“你二人,怎麼在這扮上恩愛鴛侶了?”
“不是叫你在宮中自省嗎?”梁裕起身披了件外袍,他伸手撫過葉源卿清麗的側臉,指尖行到唇畔的時候,不輕不重地按了下。
他眼裡意味不明,轉過頭斜了眼葉棠蕪,回身時嗓音迷離朦胧:“卿兒,喊聲皇上聽聽。”
“皇上。”
“北朝聖上。”
“臣妾心中永遠的明君。”葉源卿嬌聲連念了三遍,聲調愈高愈脆。梁裕低笑出聲,指骨流連在她露出的肩上,撚出了幾分潮紅。
她佯裝羞澀地伏在了梁裕的懷裡,挑釁地看着葉棠蕪。
“便是翻遍全下的戲本子,再倒數幾百年,也罕見這麼難看的戲。好生無趣。”
葉棠蕪眼睫未眨動一下,瞳孔如霜雪般冷然,她垂眸看着梁裕,眸光審視,嗓音徐徐亦清岑:“不如說點别的——
說說你為什麼對葉氏一族動手?”
葉棠蕪眉眼清明,身後是不息的雪色。焰一般的紅衣點進去,更顯得她面容粲豔、不可靠近。
她逐字道:“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舊仇,還是你梁裕就是狹隘陰暗?”
“舊仇?你配麼?”梁裕嗤笑了聲,眼裡盡是籌謀多年大計得逞的快意,厲聲道:“不過是拔除舊朝冗餘殘障罷了。”
“朕是為了這新朝的根基與朝氣,史書會記載我的豐功偉績。”
“而不是你過河拆橋,責殺功臣的卑劣行徑?”葉棠蕪眸光諷刺,譏笑道:“世人自有論斷,你堵不住天下人的良心評說。縱有滔天權力,也無法更改你篡位奪權的史實。”
“皇後真是得了失心瘋,竟說些沒根據的瘋言瘋語。”梁裕怒極反笑,他輕撫着葉源卿順滑細膩的發絲,挑起一捋放在了眼前,輕嗅了下,才道:“一屆瘋婦說的話,有什麼可信的呢?”
“朕絕不容許亂臣當道,禍亂朝綱。你父兄族人皆要被治罪處死,這沒和緩。”
“但朕有仁善之心,願施恩降澤,饒了滿府女眷的命,她們便流放發配充入奴籍罷了。”
“世世代代為奴,供人指使賞玩,也算她們贖罪了。”
葉棠蕪冷眼看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眼,忍不住冷笑出聲,聲音沾上了幾分荒誕:“她們苟活于世讓别人看笑話,就能全了你帝王仁和的名節?”
“别做夢了,府裡無貪生怕死之輩,她們自有論斷。用不着你在這假惺惺裝好人,打個巴掌給個爛棗的事,沒得叫人惡心。”
“這天下,朕說了算。朕要她們活,她們就不該死。罪臣之後,又要活着又想體面,這世上哪那麼多容易的事啊?”
梁裕呼出一口氣,聲音變得陰戾起來:“你還當前幾年呐,我像條狗一樣伏低、央着你的日子早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