纥奚昱貼地滾了一圈,迅速地站了起來,冷汗熱汗一起順着額角往下淌,流到眉睫處,濃密的睫毛簾幕一樣霧蒙蒙地遮住了他的目光。他四歲開始習武,卻是第一次打這種拼命的生死仗,他站在叱幹洪的對面,眼神晦暗不明,整個人抑制不住地喘。
叱幹洪收起他的烏鐵錘,打量了纥奚昱一眼,語氣不鹹不淡地說:“十幾歲的孩子,能和我打成平手,不錯。”
纥奚昱笑不出來,他說:“謝将軍指點。”
叱幹洪向來不接這種客套話,隻又問:“為什麼棄刀?”
纥奚昱說:“保命。也怕傷了您。”
叱幹洪說:“你知道你阿爺是百保鮮卑嗎?”
纥奚昱愣了一下,聽不出他話裡的情緒,他整理了一下呼吸,肅然答道:“知道。”
叱幹洪說:“你知道什麼是百保鮮卑嗎?”
纥奚昱當然知道,他張了張嘴,想說他的阿爺曾經所在的那支虎狼之師,想說天保四年的恒州突圍,文宣皇帝率百保鮮卑以千餘騎大破柔然數萬大軍,柔然伏屍二十裡,被俘三萬餘人,柔然人倉皇北竄,而百保鮮卑一戰成名,從此成為大齊最為強悍的一股力量;想說他的父親纥奚泰凱旋班師時候的樣子,那時候纥奚泰身披重甲,左手執槊,右手持刀,騎着整個大齊最好的戰馬,被當年隻有十歲的纥奚昱仰望。纥奚泰戴着沉重的頭盔,看不見臉上的表情,隻能看見他自馬上彎腰,把手中的環首刀遞給了纥奚昱。
叱幹洪卻打斷了他。他說:“我告訴你百保鮮卑是什麼。百保,是為以一敵百。當年選出我們這一批百保鮮卑,是将一百個人分成一組厮殺,任其臨陣必死,然後選出一個。”
他說:“百保鮮卑,就是殺人。”
纥奚昱默然,聽見叱幹洪接着說:“你沒殺過人,你甚至沒有起過殺心,你的心是軟的,刀就容易脫手。”
纥奚昱有點不服氣,直言道:“我不是為了殺人才要從軍。”
可是從軍就必須要殺人。這點纥奚昱也明白。叱幹洪問:“那你為什麼從軍。”
纥奚昱聞言揚了揚眉,臉上有了些飛揚的神采,他朗聲笑了笑,說:“将軍,男兒十七,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候啊。”
叱幹洪聽了也沒什麼反應,唔了一聲,道:“還有呢?”
纥奚昱愣了一下,說:“還有……”
他回頭看了一眼容鳳儀和焉支,輕聲說:“還有就是,想讓這世道好一些吧。”
叱幹洪仍舊端着一副波瀾不驚的熊臉,他擡眼看了看纥奚昱,道:“孩子。”
纥奚昱應道:“将軍。”
叱幹洪搖了搖頭,道:“纥奚當年在軍中骁勇異常,不要丢你阿爺的臉。”
這話是某種曲折的答允,纥奚昱站直了,胸中激蕩,肅然道:“是!”
叱幹洪微微颔首,道:“這把宿鐵刀送給你,若你成為百保鮮卑,我再送你一把好刀。”
從叱幹洪府上出來的時候天都快黑了。叱幹洪自那場驚險的械鬥之後沒再用錘,正兒八經地給纥奚昱喂了幾招,這時纥奚昱才發覺叱幹洪并不是掄着大錘一力降十會的莽夫,走的是大巧不工的路數,是很中正的功夫,纥奚昱驚喜敬佩非常,最後幾乎是在纏着叱幹洪給他喂招,叱幹洪陪他玩了半天,容鳳儀拽着他告辭的時候他還不舍得,扒着人家的大門巴巴地說:“将軍,以後您得閑我還能來嗎?”
叱幹洪的面相本來就有點眉壓眼,一聽這話眉毛和眼睛都快長一塊兒了,但還是點了點頭,看起來好脾氣地沖他擺手,容鳳儀生怕他又突然扔大錘,趕緊把纥奚昱拽走了。
纥奚昱興奮大勁了,直到走出叱幹洪府很遠了還在顯擺叱幹洪送他的那把宿鐵刀,一邊擦刀一邊說:“叱幹将軍真乃當世豪傑!”
容鳳儀閑庭信步,應道:“唔。”
纥奚昱白賺一把好刀,樂得跟傻子似的,容鳳儀實在看不過去他這個當街耍大刀的行為,拉着焉支走遠了幾步裝不認識他,纥奚昱叫了一聲:“幹嘛!”又把焉支拉回來,勾着他肩膀,說,“花兒,說真的,你以後就當我的屬下好不好?做我的部曲,明年我入兵,咱們兩個一起。”
奴隸,侍衛,部曲,屬下,雖然都是跟着纥奚昱,但這四個身份絕不可同日而語,焉支有點心情有點複雜,他沒有武功,叱幹洪沖纥奚昱扔錘子的時候他想也沒想就沖了過去,結果被容鳳儀攔腰一把撈了回來,眼睜睜看着那柄重錘貼着纥奚昱的臉砸在地上,他當時咬容鳳儀的心都有。讓他做下屬跟着纥奚昱入兵又什麼用呢?大軍當前沖上去咬人嗎?他扭頭去看容鳳儀。
容鳳儀沖他笑了笑,說:“你就答應他吧,就當陪他練練手,要不我怕他半夜跑去将軍府求人家喂招。”
“我哪有那麼魔怔。”纥奚昱說着,拿胳膊肘勒焉支的脖子鬧他,笑說,“當不當?當不當?當不當?”
焉支被他勒着,頭靠在他頸窩裡蹭,有點狼狽,他想了想,雖然沒有武功底子,但是陪纥奚昱練招好像抗揍就行,就默默地點了點頭。
纥奚昱笑起來。他一手攬着焉支的肩膀,一手挎着那把寒光凜凜的宿鐵刀,仰頭去吹緩緩而來的暮風。他想,太好了,焉支的功夫不必麻煩叱幹将軍,大可以他自己來教,小狼終于開始長出自己的獠牙了。
“花兒,”纥奚昱舉起手中挎刀,揚聲道,“陪我去打仗!”
焉支點了點頭。
“待到班師凱旋,策勳行賞的時候,你也陪我。”纥奚昱說。
“長進了,長進了,我沒白教,”容鳳儀老懷甚慰,“都會四個字四個字說話了。”
“我一直覺得這八個字特别帥!”纥奚昱說。
焉支偏過頭去看他。
纥奚昱正仰着頭吹風,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下颏的線條淩厲,眼尾的弧度張揚,風吹過來,夕陽在他束起的馬尾間一晃一晃,腰間吳鈎凜若冰霜,若此時叫容鳳儀形容,他會說這叫少年意氣,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的少年意氣,可焉支心粗口啞,愣愣地看了半天,默默地想道,纥奚昱一定會如願的,他這樣子,好像生來就是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