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纥奚昱和焉支在川上一直玩到天黑,打了一堆野兔沙雞之類的小玩意,天剛黑的時候纥奚昱還射中了一隻隼,把他樂得夠嗆——他一開始沒以為自己會射中的,隻是瞥見遠遠的黑天裡什麼東西咻一下飛過去,就眯眼彎弓放了一箭,居然中了,撿回來才發現這隼隻被打傷了肩膀,被纥奚昱拎在手裡,彪悍地揮動着另一邊翅膀扇他的臉。纥奚昱一路興高采烈地被扇着嘴巴子回來,一邊和鳥對打一邊對焉支說:“這個給叱幹将軍送去,我上次去看他,他還沒有自己的獵鷹呢。”
“……”焉支看着他,點了點頭,默默地撥了撥地上的篝火。他們此行除了現在烤的這隻兔子以外的其他東西好像都是給叱幹将軍送去的,纥奚昱對這位将軍相當上心,焉支看得出來。下午的時候他們套了幾隻獺子,這東西的肉不好吃,人吃了還容易染病,一般獵來都是剝皮做衣帽毯子之類的東西,焉支看了看隼,把那幾隻獺子拿了出來,打算現在就剖了,皮能給叱幹洪送過去,剩下的肉還能喂鳥。
纥奚昱一屁股坐在他旁邊,焉支低着頭剖獺子,他就在一邊烤野兔,生火烤肉容易外邊烤糊了裡頭還帶血,最好是邊烤邊吃,纥奚昱一面烤着,一面撕下一些熟肉喂給騰不開手的焉支,喂一口肉喂一口酒,焉支不太習慣這種投喂方式,别别扭扭地吃了幾口,搖頭不吃了,結果半天纥奚昱捏着一片兔子肉還在他嘴邊舉着,躲都躲不掉,努着嘴讓吃,焉支隻好又叼走了,纥奚昱笑起來,喝了一口酒。
他仰頭看天,說:“今晚天氣很晴嘛,星星這樣好。”
焉支停下來也望了望天,繼續低頭幹活。
今晚的星星極亮。草原上一些部落會把北鬥紋在手臂上,晴夜裡星星會帶失落的趕路人回家。
入夜以後牛羊也回家了。能聽見的也就隻有風吹高草的沙沙聲,和遠遠的幾聲隐約的狼嚎。纥奚昱聽了一會兒,說:“你怕狼嗎?”
焉支搖了搖頭。他從前牧馬的時候不是沒在川上過過夜,川上的狼已經被牧民打怕了,見到人和火堆都隻會繞着走,反而是在山上地形複雜,碰見狼或者熊不好辦。
纥奚昱挺不滿:“怎麼不怕啊,你不怕我沒法往下接。”
焉支愣了一下,偏頭看了他一眼,纥奚昱抱着酒壺屈起一膝坐着,一張臉不知道是被篝火映得還是被酒氣蒸得,兩頰到額頭都薄紅一片——纥奚昱真的很容易臉紅,是皮膚白的人都這樣嗎,焉支想。
纥奚昱還直眉楞眼地看着他,說:“你怕狼嗎?”
……是出現幻覺了嗎這話他剛才是不是說過一次了。焉支反應了一下,點了點頭。
纥奚昱笑起來,豪情萬丈地一揮胳膊:“不用怕啊,有我在。我從前在邺城的時候,十五歲第一次秋獵就帶回了頭狼的皮子,今晚如果遇狼,正好可以打幾隻給叱幹将軍做毯子。”
……叱幹将軍,又是叱幹将軍。自從上次和叱幹洪交手以後纥奚昱好像滿心滿眼就是這位掄大錘的将軍。焉支有點無語,隻好點了點頭。
纥奚昱看了他一眼,覺得他這種有點無奈的表情特别好玩,笑了半天,搖頭道:“算了。不打狼了,從前心無挂念,現在總覺得不忍。”
焉支大受震撼——白天打鳥摟兔套獺子的時候真的沒有見他半分的不忍啊,再說一個鮮卑人怎麼會對打狼這種事心懷不忍啊!
他恍然發覺自己滿手鮮血,腳邊還扔着幾個皮肉分離的獺子核,慌忙把手往草地上抹了抹,抹完才發覺這個流血塗野草的動作好像更變态,就聽見纥奚昱說:“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長得像一頭小狼啊?”
焉支更加莫名其妙,把獺子核踢遠了一點,搖了搖頭。
“有些地方很像,真的,”纥奚昱比劃,“眼睛尤其像,那天我看見你咬那個人,就覺得很像。”
其實剛才他彎着腰在那裡剝獺子的樣子更像,總感覺他剝着剝着就要低頭來一口。隻是纥奚昱看他好像挺嫌棄獺子的,都皮肉分離了還踢人家一腳,就沒提。
焉支沉默了半天,分不清纥奚昱是在誇他還是在罵他。纥奚昱說:“從今往後我大概不會去打狼了,總覺得它要跟我比劃手語。”
……明白了,這是編排他呢。
纥奚昱笑得不行了:“你說,别的狼都嗷嗚嗷嗚,它這樣,它這樣,哎它翩翩起舞,”纥奚昱邊說邊比劃,學他倆初見那一晚焉支指天為誓的樣子,焉支臉都快燒起來了,挺嚴肅的一件事怎麼被這人學得跟傻狗一樣,纥奚昱看他臉上實在挂不住,一把摟住他,“我開玩笑的啊别往心裡去,我就是說……真的,我當時見了,就覺得你并非庸人,真的。”
纥奚昱的這個勾肩搭背的習慣不知道是不是在邺城養成的,反正跟焉支總是動不動就摟一下抱一下的,此時纥奚昱的臉離他極近,明顯地看見他的眼睛直了一下,然後慢慢地,他的視線轉過來,顫巍巍地落在纥奚昱的臉上。
焉支的長相其實很俊秀,但是眼睛細長,略微有點吊眼梢,淺褐色的瞳仁比常人小,瞳孔縮得像根針,這就是一雙狼眼,沒有表情的時候很容易顯得兇狠又淡漠,但現在顯然不是這樣的情況,焉支很用力地看着纥奚昱,眼神非常複雜,纥奚昱歪頭回以認真的凝視,焉支和他的目光當空相撞,就低下頭,歎氣一樣笑起來,邊笑邊搖頭,抿着嘴看地上的獺子。半晌,他向纥奚昱這邊靠過來,默默地和纥奚昱貼了貼臉。
纥奚昱從這動作中感到某種珍重的交付,坐直了身體,被人信任的感覺如此輕盈酸軟,他心中澎湃,手上不老實,撥人家的耳朵,撥一下焉支的耳朵就動一下,扒拉得焉支直甩頭,身子又不離開,和他貼在一起,他覺得可愛又好笑,不敢再造次,搭住了焉支的肩膀。
他們兩個靠在一起,頭抵着頭,像兩隻相互依偎的小動物,好半天兩個人誰也沒說話,看着篝火發呆。這種平靜并沒有保持多長時間,焉支的耳朵又輕輕動了一下:有人來了。
這川上夜裡有趕路人來往也不是罕事,纥奚昱還在那吃剩下的兔子肉,直到腳步聲近一些,焉支拿胳膊肘拼命拐他,他擡頭看了一眼,才發現事情有些不尋常——看行頭,這應當是一隊突厥的行商。
而且奔他們這邊來了。
前些年打柔然,天保年間文宣帝大破柔然後,突厥又漸漸崛起,且懷朔本就北接突厥西臨宇文周朝,邊境龃龉是必然的,隻是突厥這幾年忙着西進無暇東顧,可若要說和大齊打仗,那也是一觸即發的事。纥奚昱本能地警覺起來,默默把手按在挎刀上,那隊突厥商人走到他們面前,大概有六七個人,領頭的是個頭發濃密的大個子,用帶着濃濃突厥味兒的鮮卑話說:“鮮卑人?”
纥奚昱摸不準他什麼意思,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領隊的那個高大的突厥人繼續用蹩腳的鮮卑話說:“鳥,我的。”
你的鳥?
纥奚昱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那隻隼,他扭頭看了一眼,這隼正躲在他身後啃獺子啃得呱呱作響,一時也分不清是養的還是野的,他不想多事,擺擺手說:“那你拿回去吧,抱歉打傷了你的……你的鳥,你拿幾隻沙雞走吧。”
那突厥人搖搖頭,說:“不要沙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