纥奚昱邊喝酥酪邊笑眯眯地說:“為了撿一個人來的嘛。”
焉支還在那裡切肉,裝作四下張望的樣子,差點不小心切了手。
台上兩個角抵力士僵持了很久終于決出了勝負,負了的向台下一禮,氣哄哄地走了,旁邊有人敲鑼打鼓,用蹩腳的鮮卑話說了一句什麼,一開始纥奚昱并沒有聽清,隻聽見了“突厥”兩個字,聽清這兩個字就足以讓他警覺,他立刻挺直了脊背,問叱幹镞:“你聽到沒有?”
叱幹镞壓根沒聽見,還在那糾結焉支的事:“那萬一咬頭盔上怎麼辦呢?”
“不是,”纥奚昱拿胳膊肘拐他,“你聽。”
叱幹镞抹了抹嘴,立起耳朵聽了半晌,面色逐漸凝重起來,一面聽,一面和纥奚昱低聲說:“照理說懷朔冬天最難過,歲暮正是要提防的時候,怎麼我看着今年宵禁關防都松了不少?突厥人都跑來過民歲臘?那是不是還有西邊周朝的人啊?”
那台上的人重複了好幾遍,他們才勉強聽清了這人在說什麼。
突厥拳搏手,藍田玉璧。
聽見“拳搏手”和“玉璧”的時候叱幹镞的眉關稍稍松了松——好歹這隻是個賣力氣賺彩頭的。鮮卑人尚武,年年上巳、端陽、臘日這樣的大節,總有騎射摔跤的集會,一類慢慢變成了近乎樂舞的角抵戲,一類則變成了這類賺彩頭的角抵或拳搏比賽。這位突厥大哥的彩頭是一塊藍田玉璧,上去和他對打的人則要押上自己彩頭,赢者通吃,輸者下台。他一張突厥面孔實在紮眼得要命,混在人群中也就罷了,偏偏還要上台出這個風頭,下面噓聲一片,台上那個剛剛打赢了的角抵力士也不無輕蔑地挑釁他:“你一個突厥人,過什麼民歲臘?”
“突厥人不能過民歲臘啊?”那台上的突厥人突然說話了,用流利的鮮卑話顯擺道,“這可是正宗的藍田玉,抛成平安扣之後邺城的大僧官親自加持的,你想買還買不着呢。”
纥奚昱:“……”
不是,他到底是不是來打架的?
那個突厥人顯擺完了,和台上的角抵力士行了個禮便開始拳搏,奇怪的是,方才還纏鬥許久的角抵力士居然被這個油嘴滑舌的突厥人幾下就打倒在地,被那個突厥人拿走了自己的彩頭——一個羊皮酒壺的時候,還作西子捧心之狀躺在地上悲痛地哎呦。纥奚昱皺了皺眉,就算這突厥人武藝高強,看剛才那一場角抵,那力士的本領也本不該如此不敵的,而且纥奚昱剛才眼睜睜看着那突厥人拳搏之間露了好幾個空當,角抵力士竟然一個都沒捉住,難說是不是故意的。
纥奚昱剛想站起來去看看這在搞什麼鬼,卻被人輕輕地捏了一下肩膀,焉支對他比劃道:我去試試。
“可以啊,”叱幹镞說,“好不容易有一次實戰的機會,你快去。”
三人出來得匆忙,沒什麼彩頭可以押在那裡,纥奚昱二話不說卸下了自己腰間挎刀,焉支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拿着刀走了,心裡盤算着萬一真的輸掉也不要押這把刀,拿自己這身襖去抵。
結果他把那個突厥人按在地上暴打。
他也沒想到會這麼順利的,隻是那個突厥人看起來肌肉虬結,出拳卻太慢了,而且力道也如吃了化骨丹一般,兼且不大扛揍,幾下直接就躺地上了,壓根就不是個武人,焉支站在台上,有點無語地看着面前的突厥人多少有點演地趴在台邊噴射嘔吐,心裡明白這幾場有人在弄虛作假,不過這到底是在幹什麼啊?
他蹲下去,撥了撥那個突厥人的腦袋,那突厥人頭發蓋着臉,邊吐邊低聲說:“你他媽的懂不懂規矩啊?來真的?”
焉支盯着他,那突厥人繼續低聲罵道:“你也是新來的?娘的你是個啞巴嗎?”
焉支點點頭,那突厥人愣了一下,說:“對不起啊。但還是得賠錢。”
他又躺回去了,還吐沫子。
焉支:“……”
比賽還在繼續,那突厥人一邊浮誇地喊着“啊我的玉璧,我的藍田玉璧”一邊被人擡下去之後,下一個上台的硬着頭皮也要出場了,下一個也是個拳搏手,兩個人在看清彼此的臉的時候都是一愣。
這不是那個,八月初三那天在川上被他拖在馬後還腆着臉向纥奚昱要了兩隻沙雞的突厥行商嗎?當時可半點看不出他還會拳搏啊!
那行商看見他也吓了一跳,急忙向台下掃視了一眼,氣氛已經烘托到這了,他也隻好拿出了自己的彩頭——一把綠松石鑲嵌的突厥彎刀,草草一禮就向焉支沖過來,這人意料之中地脆皮卻意料之外地靈巧,從沖上台前到滾下台去一氣呵成,焉支踩着那把綠松石彎刀,心中更加疑惑,卻眼瞧着那個行商撥開重重人群,直沖着纥奚昱他們那裡去了。
纥奚昱在那行商上台的時候就認出他了,那行商擠開人群趕到纥奚昱面前,臉色慘白道:“小公子,看在咱們是老相識的份上讓你那個小兄弟收手吧,這都是小生意,砸不得啊。”
纥奚昱剛想嘲笑他,一聽這話愣了一下:“生意?”
叱幹镞可沒他那麼好說話,拳頭提起來還沒落,這沙雞行商把前前後後都秃噜出來了。冬天難過,連帶着劫道都不好做,之前那個領頭的又被仇家砍死了,他們這一群行商幹脆從良,隻是南來北往販賣些小東西——這一點應該是真的,這人的鮮卑話比之前順溜太多了。這些貨物真假摻雜,賣得也不甚好,他和幾個突厥人就想出了這個法子:
雇幾個鮮卑人和行商湊成一隊,搭一個台子在集市打擂,把那些本來要賣的當成彩頭,做成輸家不小心輸掉心愛之物的假象,這些人來來回回地赢來赢去,最後赢的那個人直接把這些東西鋪在地上賣,這樣既能招攬客人,那些假貨攙在真貨裡,也更容易賣出去。
纥奚昱敏銳地抓住了一個問題:“雇幾個鮮卑人?這些鮮卑人是齊人還是周人?”
那行商嗫嚅道:“是周國的……”
叱幹镞在旁聽着,氣得牙都在格格作響:“你們突厥和宇文氏竟聯在一起欺負大齊的百姓……”
“沒有啊,”那行商一看他的挎刀便知他是個兵,聲音都抖了,“這麼大的罪我可擔不起啊,我們就是做點小生意,以往那位小兄弟那樣要上台打擂的也有,我們一般就攔下來了,隻是今天多招了幾個新人,一時沒有記住臉……小公子啊,我真的求您高擡貴手吧,再者打擂的前幾個人都是水貨,後面幾個為了保貨可都是練家子,我怕小兄弟出事啊。”
纥奚昱怔了怔,心中一沉,對叱幹镞說:“你先看着他,我去看看……”
他一邊說一邊扭頭去看台上,話音未落,卻正好瞧見那擂台上已經不知幾輪了,焉支面前的是個鮮卑長相的年輕男人,拉拳如張弓,狠狠攜風朝焉支的太陽穴打去,纥奚昱心裡咯噔一聲——那沙雞所言不虛,後面這幾個确實是武者,拳頭的關節都是平的。纥奚昱在他出拳的那一刹那并步上前,與此同時,焉支微微含胸,側了側頭,四兩撥千斤地躲過去了,同時借偏頭側肘的體勢出腿側踢,一腳飛踹在那男人的喉結上。
纥奚昱:“……”
叱幹镞沉默半晌,表情複雜地說:“老容頭之樂,我體會到了。”
把一個人教會的感覺真是太滿足、太欣慰了,他有點想哭。
焉支并沒有戀戰,也并不留戀腳下金玉堆疊,他輕巧地跳下高台,走到纥奚昱面前,滿臉通紅地打開了手掌。
他小心翼翼地笑了笑,慢慢地一面指一面比劃:這玉不一定是真的,但是它這背面有個徽記,是邺城大莊嚴寺的款。
流水滔滔無住處,飛光匆匆西沉。纥奚昱呆站在原地,喉頭發緊,任由焉支把唯一留下的那枚來自邺城的平安扣放進他的手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