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三年軍中有一場大捷,高歌凱旋的正是那一支以一敵百的天子刀兵。那一年軍中人人相賀,自然也有人談起當年百保鮮卑的遴選。這場大捷中骁勇異常的是一個起家邺城卻遴選自祖籍懷朔的年輕人。這些功名昭彰的鮮卑子弟在慶功宴席上醺醺然地吹噓自己如何在甄選中脫穎而出時,有人發現了他的沉默,他似乎對這件事諱莫如深,被人問起時隻是輕輕地說:
“好像都亂了。”
是都亂了。遴選當天容鳳儀在校場外面根本就沒有接到纥奚昱和焉支,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在校場外面等的父母與仆從大多都把人接走了,沒有人接的部曲要麼一瘸一拐地默默離開,要麼被校場的人一堆一堆地像扔垃圾一樣擡出來放在外頭。容鳳儀抱着藥箱在外面等得快站不住了,最後甚至一個一個去翻看那些躺在地上的部曲。這些孩子有的鼻青臉腫,有的手腳以一種怪誕的角度翻開,卻也不叫,隻躺在地上喘着粗氣望天,他猶豫了一下,放了兩瓶藥在地上。
容鳳儀一個個地看過去,沒有一個長得像他家小孩,他翻着翻着手突然狠狠一抖,然後頓住不動了——在這些孩子裡,有一個面朝下趴着不動的,看不清臉孔,血正從他身下緩緩洇開。正在這時他蓦地聽見有人嘶吼着叫他“容先生”,容鳳儀像被人往頸窩裡塞了捧雪,狠狠地打了個激靈,懵然回頭望去——
是叱幹镞和叱幹洪把這兩個孩子背出來的。兩個人像從修羅地獄裡爬出來的一樣,纥奚昱後背上不知道被誰豁開一個大窟窿,血像瀑布一樣順着後背流到膝彎;焉支身上沒有傷,鮮血卻噴了滿手滿頭。容鳳儀一見唬了一大跳,把藥箱一扔就往他們四人的方向跑,聽到藥箱落地的聲音趕緊又回來撿,叱幹镞隔着老遠沖他喊:“來搭把手啊!來回跑什麼!”
容鳳儀毫無儀态地向他狂奔,邊跑邊喊:“怎麼樣了?”
叱幹镞聲如洪鐘:“赢了!”
“誰跟你說這個!”容鳳儀簡直想拿藥箱掄他一下子,他摸了一把纥奚昱的後背,新血舊血抹了他一手,容鳳儀聲音都開始哆嗦了,“不是說校場禁止持械嗎,哪來這麼重……這麼重的傷。”
焉支掙紮着從叱幹镞後背上滾下來,搶過容鳳儀手裡的藥箱,他手軟得使不上力氣,隻好單手摟着箱子,用牙咬着扯出一大截生絹紗來給纥奚昱裹傷,頭上的血順着他額角往下滴,把手上紗布都染得猩紅一片。叱幹镞啧了一聲,伸手去接焉支手裡的東西:“你先去……”
焉支一把打落了叱幹镞的手,頭也不擡地向他比劃:不用管我,不是我的血。
一直沉默的叱幹洪做了個手勢,幾位親兵上前把纥奚昱擡了起來,焉支不錯眼珠地跟着站起來,叱幹镞終于忍不住了,兩步上前捏住了焉支的左臂和肩胛,上下一錯,焉支才恍然發覺自己左臂已經脫臼——怪不得方才左手一直使不上力氣。
“都瘋了吧!”叱幹镞說。
那幾位親兵擡着纥奚昱上車治傷去了,容鳳儀剛要跟去,被叱幹镞攔下了:“容先生,将軍既跟着去,車裡坐不下了。”
容鳳儀恍惚地點點頭,叱幹镞歎了口氣,拽着容鳳儀的袖子把他引到另一輛車上坐了。叱幹镞坐在車上,用布巾擦手,餘光見容鳳儀把半個身子探出去,看見纥奚昱和焉支的車正安穩無事地走着,才坐回來,盯着自己同樣沾滿血污的雙手發呆。
叱幹镞遞了塊新的布巾給容鳳儀。容鳳儀頓了頓,緩緩道了聲謝,他慢條斯理地低頭擦着手,等到手不再抖了,他正了正發冠,低聲問了一句:“怎麼回事?”
叱幹镞言簡意赅:“部曲那邊,校場有人偷偷帶刀了,不止一個。誰也不知道,直到見了血。有一個部曲您看見了吧,我剛才看見您在地上翻來翻去的。”
什麼叫他在地上翻來翻去……容鳳儀無力地翻了個白眼,點了點頭。
“就是他,挨了幾刀之後就躺下沒聲音了。”
那個偷偷帶刀的部曲亮出鋒刃的時刻其實很安靜。被刀捅了的人也并不像他人口中所說的那樣慘呼不止,焉支隻聽見悶悶的噗噗兩聲,他身旁的一個部曲突然像根面條一樣軟了下來,腦袋靠着焉支的後背慢慢滑落在地上,焉支低頭看了他一眼,那個部曲像一隻綿羊一樣睜着眼睛,茫然地張了張嘴,輕輕地說:“哎呦……啊。”血就從他的腹部衣料裡像一股泉水一樣漫出來。
焉支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彎下腰去扶,可就是這彎腰的一個空擋,有人擦着他的側腰撲過來,他沒有擡頭,擰住了那人的左臂,可那人反常地沒有抽身,立時間,他聽見旁邊有人驚呼一聲:“他帶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