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沒事啊,”斛律光安慰道,“這次晉陽百姓沒有傷亡。”
纥奚昱默默道:“他在晉陽當兵。”
斛律光噎了一下,直眉愣眼地繼續安慰道:“沒事,晉陽的兵死的也不多。”
纥奚昱:“……”
斛律光的副将痛苦地哎呦了一聲:“我的将軍哎。”
“你别想了,”斛律光說,“我明告訴你,孩子,當兵的,犧牲太正常了。當年我的那些兄弟到現在剩下的兩隻手就能數過來,你要真在戰場上擔心這個擔心那個,不光仗打不赢,你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這話已經是說到纥奚昱的臉上了,斛律光的副将怕纥奚昱臉上挂不住,道:“将軍,小都督在戰場上相當英勇,您還誇贊他呢。”
斛律光揮了揮手:“那是兩碼事。”
纥奚昱默默道:“我知道了,将軍。”
斛律光看纥奚昱依舊臉色發白,歎了口氣:“加快行軍速度吧。”
斛律光走後,慕容鐵鐵還在那兒品斛律光那兩句話,美滋滋地說:“阿昱,這是我這輩子打的第一場勝仗呢,我跟你真是沒跟錯人。不過你什麼時候有個阿弟在晉陽,我怎麼不知道?”
不到最後一刻,纥奚昱必須對這個秘密守口如瓶。他搖了搖頭。慕容鐵鐵也覺得纥奚昱背後一根弦繃得死緊,一心隻顧趕路,跟平時完全兩樣,便也不再開口。過了半響,卻聽見纥奚昱聲音幹澀地開口:“邺城大莊嚴寺的平安符靈嗎?”
“靈啊,”鐵鐵不假思索道,“賣得可紅火了,都賣到朔州去了。當時那個太貴,我沒舍得買。”
慕容鐵鐵再問他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他卻不再說話了。斛律光的兵馬到達晉陽的時候大雪已經下了多日,雪深數尺,晉陽周圍環繞的城郭,很多都被連天大雪埋沒了一半。三萬騎兵在大雪中艱難地行走,還有三十裡抵達晉陽的時候,疲憊的将士們行軍速度放慢了很多,隻有纥奚昱趟着雪不要命地往前趕,慕容鐵鐵叫苦不疊地跟着他,突然間,慕容鐵鐵的馬蹄在厚厚的積雪中磕絆了一下,他一個趔趄,驚呼道:“哎呦,什麼東西?”
纥奚昱頓了頓,他習慣了慕容鐵鐵的大呼小叫,沒有回頭,隻聽見慕容鐵鐵翻身下馬,然後大呼一聲:“是個死人哪!”
纥奚昱的馬停了,隻停頓了半秒種,他立即折返,跟着慕容鐵鐵把這具屍首刨了出來——
是一具被長槍捅死的、百姓的屍首。
纥奚昱在看清這個人的臉的時候有一瞬間的脫力,擦了一把頭上的冷汗。斛律光也趕了過來,看見了,皺眉道:“西羌和突厥已經敗退,怎麼會有這種——”
“将軍!這兒,這也有……”
從平陽大勝而歸的三萬騎兵毛骨悚然地意識到——這裡,晉陽城腳下,經曆過一場屠殺。
大雪寂靜地掩埋了一切,将士們從松軟的積雪中,挖出了一具又一具平民的屍首。
人群中漸漸響起哭聲,慕容鐵鐵聽見軍中有人哭喊道:“這是,這是我媳婦啊!這是我的兒——”
斛律光這個動辄罵人的人此時卻一言不發,留下了一部分人掩埋屍首安頓後事,下令剩餘将士全速行進趕往晉陽,趕到汾河一帶,他們終于目睹了這場活地獄——
那些敗退北還的突厥人,因為身後沒有追兵,一路大肆劫掠搶殺,他們到的時候,突厥人竟已把晉陽城以北二十裡搶了個幹幹淨淨!
斛律光眼睛都紅了,連令都不發,直接大吼一聲:“給我殺!”
悲憤滿腔的齊人像奔騰的潮水一樣沖過了冰封的汾河,突厥人本就無心再戰,隻想搶東西回家,一見齊人如此立即望風而走,慕容鐵鐵簡直殺瘋了頭,見到背沖着他的逃兵就是一槊橫劈,而當他劈向一個人的時候,那人卻閃身避開了,慕容鐵鐵大罵一聲又要再砍,那人卻自馬上回頭。
慕容鐵鐵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阿,阿昱,阿昱!”他像見了鬼一樣大叫,“都督!你看這是誰!”
闊别兩年,沒想到是這樣的見面。纥奚昱在亂兵之中和眼前人默然對望,那人背後就是烽火狼藉的晉陽城,他騎在馬上,瘦得像一把劍,提着一顆突厥人的人頭,見纥奚昱望過來,表情空白了片刻,殺氣騰騰的黃瞳中驟然閃過一絲慌亂,他霍然把那突厥人的頭扔在地下,擦了擦滿手鮮血,倉促地擠出了一個僵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