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糊塗。相父的頭發就白在我的面前,哪有怎麼樣呢?還不是就像沒這回事一樣。白了也就白了。賈嗣換了個姿勢,斜在榻上,忽聽到窗外響震的風雪之聲。外面雪下得這麼大,明年或許是個好年,隻是不知相父回去得還順不順當。他一面想着,一面命宮人開了門窗,宮人不敢違忤。在久久封閉的室内打開窗戶就像是睜開眼睛。
良夜晴朗,積雪潔淨厚重,堆滿了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賈嗣鞋也顧不及穿上,當即跌跌撞撞地絆下榻去,走到門前,用沒有緊緊抓住頭發的手去捧那飛揚的雪花。這大雪已經下了多日,賈嗣除初雪天第一次看到雪花落下時與左右感歎了半句外,這雪就像是不存在一般聲勢浩蕩而沉默寡言地成為了他世界裡永遠在變化、永遠在堆砌,但永遠也不會感到陌生的習慣。
恍惚間,漱漱的落雪聲宛若上天恩賜的一場盛大的開悟。震撼的雙眼在流淚,心中像是落下了一千片鵝毛般的雪花,腦子裡碎玉之聲,心底裡雪花降落中的無聲,在滾燙的心血中消融時那就像是春天草木萌發萬物肇始時觸電般的滋滋聲。大風掀得床下案桌上的書籍若飛,唰唰得響動就像是掙紮的翅膀要載着它一身笨重思念飛往它所思念的那個人的身邊。
也載我同去吧,賈嗣吹夠了風,也受夠了疾病般的情感,門窗再次在他的命令下被關得嚴嚴實實,夜更深了,所以房内的燭光就更亮。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在房間裡踱步,就像是褴褛的幽靈,他走到哪兒就是哪兒,赤裸的雙腳踢到了異物,他才不知是幻時真地撿起了再開門開窗時因為沒有壓實,而被狂風掀翻在地的書本。
可惜你也沒能逃脫升天。他胡亂想着,不過心地觑着眼前翻開的這一頁,他的思緒比他剛剛醉酒般的步伐更混亂,直到視線裡真情陣三個大字像是刺客展圖後再也難以壓抑的匕首一樣刺出讓他輝赫的大夢連同安全的感覺一觸即死,他的額角有冷汗留下,手卻舍不得從書頁上松開,像是稍松松手指就要像戰争進入焦灼階段時延誤了戰機似的斷送了前程性命。
真情陣,這是什麼?賈嗣的心沉了一沉,捏着書緊張地閱讀着。這顯目的文字下方還附有一枚像是用美人指甲上的紅染成的精緻而詳細的圖陣。并非印刷而出的怪誕潦草的筆記寫道,築此陣者可鑒真心。旁邊并配了前代的故事,曾經因瑣事離心的九霄君胡卞與八隅君顧反各自在天地的南北兩端,發誓今生永不相見,九霄君在空曠的雲邈山中垂淚廿載,他的淚水化作了一道如環繞膀臂的絲帶般與大地糾纏的不絕的河流,流經顧反修行的斷情崖,顧反心下一動,知有故人來此,明明知道不該從崖上離開,卻鬼使神差地下到了河岸邊。她臨水張望,卻始終沒有見到那位故人的身影。此時在河流的源頭,被藏于胡卞胸前的一枚菱花鏡忽而發熱,被胡卞取出,在他還在流淚的、模糊地視線中他從菱花鏡裡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正在河畔邊尋找自己的顧反。在經曆了錯愕、懷疑、狂喜和深深地悲傷後,他終于明白自己看到的不是因為思念和神志不清而産生的幻覺,而是河流的另一邊所正在發生的真實的景象。這讓他想要馬上飛度南北,回到顧反的身邊向對方傾訴自己的思念。
然而,這樣的所作所為違背了當初胡卞曾經對上天立下的誓言,在他曆經艱難地離開雲邈山地界後,便一夕失去了自己所有的修為。他弓着腰,一手扶着一棵蒼然高挑的枇杷碧樹,一手摁在自己前胸,他的心髒正瘋狂地跳動着,他想走得快些、再快些。回應他的隻有自己鐵鏽味的喘息和一路延伸到枇杷樹下的血漬的腳印。每一步都苦難、每一步都沉重,這是他早已不再适應的、人的身軀。他的淚流盡了就開始流血,這樣下去,我一輩子也到不了終點了。我是死不足惜的,可是...可是...
他流着血淚沿着枇杷樹旁清澈的河流往前看,遠方隻有绯紅的霞光,他卻看到了當初菱花鏡裡,他久久思念的徘徊的身影。可若讓仙子為我的無能久等一瞬,我縱是死了,又如何能夠瞑目。
正當胡卞以為走投無路之時,一直為其遮蔭的枇杷樹突然發出一陣歎息。胡卞一驚,枇杷樹向他解釋,方才知道此地本來無水無木,是一片遠古時期山族水族大戰而留下的一片焦土。這枇杷樹生前乃是山族首領秀被遺留下來的一枚神木種子,在大火焚燒、萬民厮殺的時候因被砍下頭顱的水族勇士海源的鮮血所濺,得以飲血偷生,在無盡的業火中保得了一段殘軀。也為此變得仙不仙、凡不凡,在這永恒寂靜死地永遠地掙紮被屠戮的時間中。
幹渴、恥辱、恐懼、孤獨包圍着它,直到有一天,一條不知從何地流經的河水将一切沖刷。變為怪物的神木從洗淨了殘留的血水,從淚水的河流中蘇醒,長成了蒼天的巨木,也飲盡了河水中無限的哀思。讓我來幫助你吧。在鮮嫩的野草擁簇中的枇杷樹說。它舍下了自己的一片樹葉,巴掌大點的枇杷葉落在淚河上,就變成了一葉小舟,載着胡卞遠去了。到了斷情崖下,霞海之畔,顧反見舟則喜,見人則怒,登時就要離去,卻被排山而來的巨浪淋濕了裙擺和鞋襪,原來胡卞的小舟已經登岸,排浪而來,勢如破竹。胡卞見顧反要走,連忙攀舟而下,卻因情急,摔倒在顧反的腳下。顧反不忍,将他拉起,隻見胡卞掏出了胸中的菱花小鏡,鏡中倒映的不再是神女在岸邊苦苦徘徊尋覓的焦灼飄搖的背影,而是胡卞一頭因思念而生的花白的長發。顧反望之,此鏡乃平常之物,是當時她與胡卞遊山尋仙得道初成時,自己贈予胡卞的禮物。不過在市集中偶得,做工粗糙,實在算不得什麼。當時隻為将胡卞打趣一番,謂其将青春永葆,可以常常駐鏡自觀。胡卞當初也隻是笑,說不出什麼話來,隻欣然領受了去,如今再看。已是天地倒轉,萬事消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