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賈嗣的視線騰空，視線中原本有名有姓的一顆顆小石子被拉開，數得盡的石子變小變輕、變成數不盡的石子，再隻變成窄窄的一條石子小路。賈嗣顫巍巍被抱起來，卻穩穩地坐在了張禮仁摟起的懷抱裡，張禮仁一手輕輕撥開遮擋的樹枝，賈嗣随着悉悉索索的撥葉聲而往，樹枝與樹枝間，遮擋的月亮像是眼眶中石子的眼睛，明亮的栀子花香。張禮仁以為他要找的是月亮，張禮仁又想錯了。

張禮仁随着呼吸聲起伏的胸膛像是催人入睡的波浪，賈嗣傍在他的身上，各自望着月亮，今晚的月亮比曆朝曆代所有望月人眼中的月亮都要更圓滿，賈嗣如今依然信仰着那一輪月亮勝過任何月亮。在飽滿地就像是要滴落到人間的月亮下，張禮仁輕輕撫摸着賈嗣在寝殿内不住去抓撓的手臂，剛剛青澀的汗水吹盡。張禮仁呼吸的眼睛深深望着賈嗣欲言又止就好像他快要溺水。

“他無法控制自己，”月光下，張禮仁迷惑的神情因為冷照而更加的迷惑，白得像是胃在絞痛，他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安慰賈嗣，“他做的那些粗暴的、無情的事，他那冷酷的話語，都不是出自真心的。世界上哪一個父母會忍心傷害自己的孩子呢？他病得糊塗了。”

張禮仁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話語中的僭越。他低下頭，樹影幽碧的顔色打在他的臉上，其實他感覺賈長榮向賈嗣揮手的時候那巴掌就打在他自己的臉上，為自己的無能和旁觀他感到臉上有火辣辣的痛感，那也許是一種羞恥。賈嗣沒有說話，他撈起兩臂的袖子以向張禮仁展示他的完璧的皮膚。在這一刻來臨前張禮仁本來覺得今天不會有什麼比寝殿上發生的事還要糟糕了。

“不，不要這樣。”張禮仁急忙掩了賈嗣的袖子。賈嗣本想安慰他，看，沒什麼。好像傷痕沒有傷害就不存在了似的。張禮仁原本低下的頭低得更低，賈嗣懷疑也許他不在這兒對方就要把頭埋到地下去了。他安撫地拍了拍張禮仁的後背，張禮仁則把他揣得更緊了些，“對不起。”張禮仁閉上眼睛，緊緊摟着他。賈嗣這才注意到從甫一抱上自己就開始顫抖的張禮仁的手臂抖得更厲害了。雖不知道張禮仁在對不起什麼，但賈嗣也緊緊抱住了他。

在很多年之後賈嗣依然會不時想起與張禮仁結為君臣的時刻，那些無意義的交付。賈長榮把賈嗣的手放在張禮仁的手上用祈禱而非命令的語氣幾乎是懇求地說道我把我最好的孩子，我把整個帝國的命運，全都托付給你。這個無意義因為最後低頭的張禮仁和最初好奇地仰望的賈嗣像是毛線般團抱連接在一起而變得像是文人畫中濃墨重彩的空白，樂曲前迷人的等待的無聲的真正的序曲。

賈嗣還記得他抱緊張禮仁的時候心底生出的奇異的心情，當時的他還遠遠無法用語言來描述他就像是瘋長的蟬鳴野草的胸腔的震動。現在他走近了一點，又走近了一點。這讓他知道他也許永遠也不能知道這一團而非是單獨兩個什麼人什麼生物什麼存在的東西能夠描述它的皮膚是什麼了。

也許冥冥之中上天讓這一切發生并不是把我托付給了他而是把他托付給了我。昏昏沉沉的擁抱中賈嗣想到。正如張禮仁低着頭在淚水中滴着血發誓他要他幸福無論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