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駛出涼州城,一路疾行,朝長安的方向。
如來時一般,褚青儀隻匆匆掀開車簾掃過幾眼,根本無暇領略沿途風光,雄渾或壯美,從來與她無關。大約行了一日,至烏鞘嶺,從一望無垠的蒼茫草原過渡到素雪皚皚的峭峻雪峰,溫度陡降,寒氣砭骨。
褚青儀撈起軟榻上的狐皮大氅,給韋頌披上。
“夫君,天寒露重,披上吧。”
韋頌輕聲咳嗽,不置一詞,隻心無旁骛地伏在小案上,來回翻看那一卷卷民情軍務的各州呈文。
半年前,韋頌充領隴右道巡察使,替聖人巡視隴右道下轄諸州,一日前終于自涼州折返,回京述職。
丈夫身體弱,有哮疾,卻是個盡職盡責的工作狂。婆母怕他忙起來顧不上身體,誘發哮喘,無奈之下央求褚青儀一路随行,貼身照料。
褚青儀一口應下,緣是以為能透一口氣。卻不曾想來去匆匆,各州短暫停留,連日舟車勞頓,幾乎都在路上。
出了長安,她好似還是困在一方牢籠裡,不過從一個稍大一些的梁國公府,換到小小的一個車廂内罷了。
韋頌握拳抵唇,呼吸微滞,咳嗽漸重,褚青儀回神,收起諸般紛雜心緒,撫拍上他的背,輕聲提醒他。
“吃藥吧。”
褚青儀時時囑咐他随身帶藥,藥丸裝在便于攜帶的藥囊裡,藥囊挂于蹀躞帶右側,随用随取。
韋頌淡淡“嗯”一聲。
褚青儀聞言,一如既往地傾身,伸手探向他腰間的蹀躞帶,卻忽然嗅到幾縷若有若無的蘇合香。
右側挂藥囊的位置換了一枚新的香囊,褚青儀手指微蜷,怔忡。
“不在這裡。”韋頌拂開她的手,掀開車簾,喚車外的侍從送進來舊藥囊。
他頭也不擡,取出藥丸用了藥。
“夫君,無論如何,藥囊還是貼身帶着的好。”褚青儀不厭其煩地溫聲叮囑。
韋頌擡眼,面無表情地反問:“你不問我,香囊是誰的?”
“左右不都是夫君的麼。”褚青儀淡淡一笑。
“褚青儀,”韋頌瞧她挑不出破綻的笑與回答,皮笑肉不笑地說,“果然是我賢惠大度的好妻子。”
褚青儀笑笑,面不改色地拿起案幾上的藥囊,伏身,親手系到香囊旁側。
“夫君既喜歡,不如一同挂着。藥囊總歸要帶着的。”
韋頌一把捉住她的手。
到底男人力大,捏得女人的皓腕一圈泛紅,他将她拽至懷裡,居高臨下地睨她何時何地都無動于衷的臉。
“我記得,這是新婚不久,夫人親手繡的藥囊——夫人說,唯盼往後夫君身體康健,不再需要這枚藥囊。但在這之前,望君時時攜帶身側,記挂于心。”
“如果我說,我不需要這藥囊了呢?”
褚青儀垂首斂目,眼睫輕顫。
良久,她說:“那便,恭喜夫君了。”
“好,好!”韋頌怒極反笑,笑得連聲咳嗽,他松開手,倏地心煩意亂至極,命令她,“你出去吧。”
“是。”褚青儀轉身就走,剛掀起半邊門簾,“铮”地一聲,一隻冷箭猝不及防地疾嘯而來,劃過頰畔,釘上車廂内壁。
車外旋即響起刀戈交向之聲。
褚青儀聽到自己的貼身婢女靈婵驚恐大喊:“娘子,小心!”
一把浸血的刀挑開門簾——
女人纖白的五指自布簾上無力滑落,褚青儀幾分驚惶和茫然,她滞緩地低下眼,冰寒的刃,沒入胸口,直捅至她的心窩。
“阿黛!!”
耳畔轟鳴,血液凝固,烏鞘嶺間的寒風徹骨,滿口的鐵鏽味淤在喉頭,巨痛襲卷四肢百骸,她似乎聽到身後丈夫慌亂的喊聲。
目光所及的不遠處,随行的仆從侍衛與護送官兵圍在車旁,與一群蒙面黑衣人纏鬥作一團。
向後倒下時,丈夫将她抱在了懷裡,拼命捂住她自胸口汩汩淌下的血,男人雙目紅透,她從未見過他,露出過如此驚懼又悲傷的複雜眼神。
*
人死在異鄉,靈魂也會歸家嗎?
褚青儀隻記得死前最後一刻丈夫的臉,餘下的事再無從知曉了。
他逃生了嗎?哪來的賊寇?為什麼要殺了她?
視線模糊,褚青儀隻覺周身漸輕,疼痛不再,她仿若置身一片混沌虛空,她感覺她在飄,飄啊飄,搖搖墜墜,雙目恢複清明的那一刹,她自高空瞧見四四方方、規整有序的街道與綿延巍峨的城牆,那是偌大又繁華的長安城。
她朝安仁坊的方向遙眺,人便迅疾飄了過去,掠過縱橫交錯的街市,穿過川流不息的車馬人群,飄入褚家宅邸,不刻抵達褚家前堂。
褚青儀聽到母親無法自抑的恸哭聲,一旁,父親依舊面無表情,極其冷靜地安撫自己妻子。
孫惜若一把搡開褚正望,肝膽俱裂地哭罵:“你還我女兒,你還我阿黛!!都是你逼死了我的女兒,都是你逼她嫁去韋家,嫁一個不愛她甚至嫌她憎她的丈夫!她枉死雪嶺,他韋頌卻安然無恙地回來了!烏鞘嶺那麼冷,我女兒就稀裡糊塗死在那麼冷的地方……我最乖順最懂事的女兒,最懂我體恤我偏幫我的女兒,最辛苦卻得到最少的女兒……”
說到最後,她自喃自語,近乎失聲。
她頭一次看到她那素來軟弱溫順不敢言的母親,鬓發松亂地伏在地上,第一次出口忤逆她的丈夫,她的頂梁柱,她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