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車馬盈街,梁國公府的車馬磨磨蹭蹭緩行其間,褚青儀坐在車内,簾挽一半,見路上有花販叫賣鮮花,街上好些年輕的郎君娘子簪花戴翠,興緻勃勃圍在花鋪面前,似乎在看什麼小把戲——褚青儀定睛一看,是表嫂的鋪子,異域混血面孔的表兄康祁風在鋪前表演戲法引客,她心思一動,想下去打個招呼。
世子妃柳汐似乎看穿她的想法,冷不丁譏了一句:“你少跟你那些窮親戚走動,一介婦人,居然還抛頭露面做買賣,盡做些不入流的銅臭商販的勾當,你即嫁入了韋家,怎地還總一副窮酸勁兒。”
眼前這位河東柳氏出身的貴女,一直一副心直口快的性子,霸道跋扈慣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自食其力,不仰人鼻息過活,有什麼不對。”褚青儀掀了掀唇,淡聲說。
柳汐微訝,這老實巴交的受氣包,竟敢出聲反駁她?怎地自從從河西回來後,似乎變成了個刺兒頭。
世家門閥的貴女哪能理解平民百姓認認真真經營生活的不易?
柳汐嫌棄不掩,嗤笑一聲:“所以才說啊,你眼界見識也就到這兒了。”
褚青儀笑笑,“青儀見識短淺,阿嫂有何高見?”
“女人做女人該做的事,男人做男人該做的事,當妻子的就該本本分分在家相夫教子,背後默默扶持丈夫,夫為妻綱,在内操持家庭便好,哪能出來開花鋪當老闆?!”
“像我這樣麼?”褚青儀微微一笑,“阿嫂教導的是。”
柳汐忽而理解過來她的暗諷,一時語塞,瞬即氣結,“你、你……”
做賢妻這方面,哪輪得到她柳汐來教導她?
世人推崇《女誡》《女則》,女人當如何,婦人當如何,褚青儀可以說是完美模闆。
韋家上下無話指摘,長安城内待嫁的女兒或者初入婚姻的新婦,向父母或公婆求教,都會聽到一個耳熟能詳的名字。
“如何做一個好妻子?”
“看看褚家大娘就知道了。”
眼前這位賢妻典範,賢名遠揚的褚家長女,柳汐無法反駁。
即便柳汐她本人與她口中推崇的“完美妻子”相差甚遠,她是個無法忍氣吞聲的人,卻也認同這一套價值體系,潛移默化地被打上了“女人如此做為賢”的思想鋼印。
她推崇的完美妻子就在眼前,可她對卻褚青儀嗤之以鼻,瞧,事情總是這麼吊詭。
柳汐對褚青儀的不待見是天生的,出身低微即為卑賤,出身高貴即為良善。她沒有思考為什麼,無意識貫徹這套理念,家族如是教導,她便這麼認為。
自認高尚的高門貴女,她沒有刻意針對過褚青儀,但瞧不起是打心底的。
寒門褚氏嫁女入高門便是千方百計的攀附與算計,她的偏見在褚青儀親近共情卑賤的下仆與平民時,愈發加深。
她帶着與生俱來的特權感,恥于與她成為妯娌,肯和她和平共處,已是她的向下兼容。
譬如此時與其同乘一車,随婆母去赴宴。
尉遲家的老将軍七十大壽,壽宴過半,柳汐從河東同族的貴女那裡聽得幾首酸詩,回府後便迫不及待和剛下值的丈夫說了,嘲谑像哪個官家子寫給情人的,韻腳規整,風采頗佳,但含蓄收斂,不似風流才子的輕浮放蕩,本是偷偷摸摸的一首私作,結果傳得到處都是,都被平康坊的妓子們唱成淫.賤小曲兒。
韋詠聽罷眉頭緊皺,“怎麼你也……”
暮食正一道道擺上桌,韋詠連飯也顧不上吃了,若有所思地去找了王氏。
自此以後,柳汐發覺韋頌與婆母都變得有些古怪,韋二古怪裡帶着一絲煩躁,婆母古怪裡裹着一絲欣喜?她咂摸出一絲不對勁,去找丈夫求證:“那詩……是韋二作的?”
韋詠無奈歎了口氣,“連你都瞧出來了?”
柳汐啧舌,“誰叫你們一個賽一個古怪!”
她思忖一二,一個荒唐的念頭福至心靈,“……不會是寫給……他和柴家三娘舊情複燃了?”
韋詠沒吭聲,點頭默認。
柳汐:“我的天老爺!”
柳汐瞬間又頗為好奇,“這是怎麼傳出去的?”
韋詠搖搖頭,隻說:“韋二的手稿丢失了。”
柳汐又問:“母親是什麼态度?”
韋詠說:“說不上是氣憤還是高興——如你所說的,奇怪得很。”
柳汐道:“我看她高興得很!”
高興什麼,柳汐心裡有幾分眉目。
翌日一早,柳汐去給王氏請安,旁敲側擊地問王氏。
王氏了然道:“遮遮掩掩做什麼?我曉得你想問什麼。她又不能生,至今沒個一兒半女,也不懂得讨丈夫歡心,我都嫌無趣。其他方面是做得好,我無從指摘,但無子即無過,六年了,給她時間夠多了……二郎又是個清高自持的愣頭青、實心眼,不肯納妾,外面的女人也一概碰都不碰,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他都無動于衷……如今,有何不好?”
柳汐心裡冷笑一聲,心道當初不是你極力反對人家有情人終成眷屬嗎?
她心知肚明,她比褚青儀都清楚得很,王氏甯願選擇寒門褚氏也不願意讓平陽柴氏沾染上的理由。
平陽柴氏好歹是個落魄世家,毫無背景與根基的寒門褚氏同其相比,照理說毫無勝算——但京兆韋氏已是累世公卿,落魄的世家與寒門同樣都不夠格,不如選一個家底更清白一點的。
韋二的身體需要一個能悉心照料、好拿捏的賢妻,此為其一,其二便是他這般脆弱身體,大多高門貴女也不願終日照料病弱夫君,還可能冒着守寡的風險嫁過來,其三,當然可以找如平陽柴氏一門的落魄世族——
壞就壞在柴筠那一雙典妻賣女的父兄,拿女兒當家資當籌碼的嘴臉昭然若揭,太過難看,王氏嫌惡心晦氣。
聽說此番柴筠守喪期剛過,就忙不疊又張羅起她二嫁的婚事。
果然,王氏有幾分的解釋的意味,同柳汐說道:“我對柴三娘沒什麼意見,她隻要有本事……她隻要肚子能有動靜,我不是不可以重新考慮她入門。之前隻是嫌其父兄吃相難看,守着平陽柴氏一族的空名,坐吃山空,男人們一個賽一個的無用,基本上無功無名,還要趴在女兒身上吸血!天底下哪有這般的好事?褚青儀他父親好歹是有真本事的,名聲清白,是個做實事的好官,于子愈的官聲也有裨益。”
柳汐不以為然,曾經滄海難為水,即已緣盡,就不該繼續糾纏。
不管怎樣,她隻覺得勾引有婦之夫的柴三可恨,又覺得被蒙在鼓裡的褚青儀可憐。
柳汐問:“那……這些傳得到處都是的詩作,是不是該壓一壓?”
王氏未做多想,說:“又未點名道姓,你去對号入座,豈非弄巧成拙?長安城那些坊間雜聞,都是愛湊熱鬧的人瞎起哄,來得快去得也快,過段時日就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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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态未按照王氏所預想的方向發展,不願把流言擴大化,反而事與願違,愈演愈烈,直到讓韋家成為坊間茶餘飯後的談資——韋頌遺失的幾首手稿被找到了,男女互訴情意的往來詩作,出現在平康坊的妓子手裡,有各自相熟的人看出端倪,好似是韋二與柴三娘的字迹。
此番猜測的小道消息一經起,立即傳到沸沸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