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裡的喧嚣,樓下的笑聲,全都被隔絕在外。
房間不大,但收拾得很幹淨。一張單人床靠牆擺放,鋪着白色的床單。床頭櫃上放着一盞油燈,旁邊還有火柴。窗戶正對着街道,能看到樓下來來往往的行人。桌子上放着水壺和茶杯,牆角有個簡單的衣架。
杜林在床沿坐下。
床墊軟得恰到好處,讓他疲憊的身體得到了放松。他開始思考老闆那句“也是勇者”。
也。
這個字意味着,在他們之前,已經有其他勇者來過這裡。
而且看老闆那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來的還不少……這不是什麼稀奇事,而是常态。
那種心懸着的感覺終于消失了,就像一直提着的一口氣終于能夠呼出。
在産生“原來我們不是特殊的”這一想法的這一刻,杜林如釋重負,有一種緊繃的繩子終于斷掉的感覺。
原來如此。
他就說,他這向來倒黴的人,怎麼會成為天選的“勇者”呢?
原來勇者不是唯一的啊。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一種奇妙的解脫,就像一直背負着沉重使命的人,突然發現那個使命其實沒那麼重要。
杜林長長歎出一口氣,忽然笑了。
他終于知道這一路來,那種若有若無隐隐約約的違和感是從哪來的了——所有一切都太順利了,就像是走個過場一樣。
不是說沒有困難,而是每個困難都恰到好處,既不會真正威脅到他們的生命,又能讓他們得到成長。就像……就像精心設計的關卡。
提交作品就能獲得的盔甲——那些地精真的需要人類粗糙的手工藝品嗎?
恰好被野豬叼走的劍——哪有那麼巧的野豬,專門叼走破損的武器?
無關緊要的獸人訓練——說是訓練,其實更像是在傳授經驗,讓他們變強。
以及剛才,隻是走了個形式的精靈祝福。
每當他們遇到困難,解決辦法總會恰到好處地出現。需要裝備時,就有試煉提供裝備;需要訓練時,就有獸人願意指導;需要祝福時,就有精靈慷慨相助。就像是……
就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樣。
他終于可以确信,他認為精靈祭司念的咒語耳熟不是他的錯覺。
那就是最基礎的安神術,隻是被精靈語包裝了一下,配上華麗的儀式,就變成了神聖的祝福。
啊,看來他的記性還不錯……杜林得意洋洋地想,畢竟他可是把那本基礎魔法理論背得滾瓜爛熟的人。
對人類而言的奇迹,對精靈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一個簡單的魔法,換個說法,加點特效,就能讓人類感激涕零。
像是打開了神秘的盒子,無數之前被刻意忽略的細節出現在腦海裡。
杜林将那些細節抛卻,直追根本。
回到最初的最初,預言之書中寫的真的是預言嗎?
還是說,那隻是某個存在寫下的劇本?
杜林捂住臉,嘴角忍不住高高咧起,猙獰而無聲地笑起來,像是明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他的肩膀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好笑。也許兩者都有。
對他和法雷爾這樣的普通人類來說,這場充滿挑戰和成長的偉大冒險,對于那些遠超人類的存在,會不會隻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遊戲?
就像人類的孩子玩過家家,搭建積木城堡然後推倒,養螞蟻觀察它們搬家。對孩子來說是遊戲,對螞蟻來說卻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那一切都串起來了。
杜林第一次恨自己的敏銳和敏感。
如果他再遲鈍一點,是不是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這場“冒險”?是不是就能像法雷爾一樣,單純地為每一次成長而喜悅?
但他做不到。他的大腦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織布機,不斷地分析,推理,直到得出真相。
一切的一切,隻有預言之書是意外——但也不是完全的意外。
書就在那,誰撿到都可以,誰都可以是勇者。
其餘的,都是被安排好的——每一個相遇,每一次試煉,每一個指引他們前進的人。
難怪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非人聽到他們要去屠龍時,絲毫不覺得意外,既無驚訝,也未阻止。因為對他們來說,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每年都有勇者路過,每年都有人說要去屠龍。
他們甚至會友好地提供幫助,就像按照劇本表演的演員。
地精、魔女、精靈和獸人,就連這些強大的種族都參與其中,都在配合演出。
預言之書的另一個持有者,就是龍吧,因為除了它之外,沒人敢這樣做了。
或者說,整個遊戲的設計者,就是龍。
它無聊了,想找點樂子。于是設計了這樣一場遊戲,看着人類在它的劇本裡掙紮,成長,最後滿懷希望地走向注定的結局。
杜林從床上站起來,走到窗邊。
夕陽西下,整個小鎮都籠罩在金色的餘晖中。街道上,幾個全副武裝的年輕人正大聲說笑着,看裝扮也是勇者。
就像幾個月前的自己和法雷爾。
杜林看着他們,心中湧起一種複雜的情緒。
是同情?是憐憫?還是一種“歡迎加入這場荒誕劇”的惡意?
他不知道。
窗外,一個勇者正在向同伴炫耀他的新劍,是把很不錯的武器,劍身上刻着精美的花紋。
也許是從某個試煉中得到的,也許是用全部積蓄買來的,對那個勇者來說,這把劍就是他的驕傲,是他強大的證明。
但對龍來說呢?不過是發給遊戲參與者的道具罷了。
杜林深吸一口氣,不管真相如何,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就隻能繼續走下去了。
他沒有選擇。
退出?怎麼退出?回到村子裡,繼續過那種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生活?
不,他做不到。
即使知道這是一場遊戲,即使知道自己隻是個棋子,他也要走下去。
因為,即使是被安排的命運,經曆本身也是真實的。
他學會了魔法、他交到了朋友、他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雖然這個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加荒誕,而他也比他想象中的更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