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們都沒有用,她哪裡敢呢。
壽老夫人是長輩,按着規矩是不能跟着送的。于是讓錢媽媽等人陪着兩人去。
絮風飄雪,郁清梧和蘭山君撐着黑傘扶棺出門,一前一後,相顧無言,差不多走了半個時辰之後,終于到了南城的宅子裡,将棺木穩穩地擡進了堂庭裡放着。
郁清梧今日一直很平靜,跪在那裡跟蘭山君一塊燒紙錢。但就是太安靜了,蘭山君擔心看了他一眼,沒曾想他倒是微微回了她一個笑意,道:“别擔心。”
别擔心,他沒事。
蘭山君颔首。
屋内屋外已經挂滿了白幡,左鄰右舍紛紛過來偷看,蘭山君沒有讓人關門,隻讓趙媽媽和錢媽媽在外頭給大家發白餅。
收了白餅的人家,便要說幾句死者的好話,這是為死者祈福的,閻王面前數功德,這些話要數進去。
郁清梧沒有辦過喪事,不懂這些,瞧見這一幕又朝着蘭山君道謝。
蘭山君拿了一個白餅慢吞吞嚼了一口,坐在廊下看外頭的飄雪:“無妨。”
但頓了頓,她又說,“但你要是真謝我,我倒是真有一件事情想問問你。”
郁清梧跟過去,不好和她在一塊坐着,便站在廊外:“請說。”
蘭山君手裡拿着餅,低垂眸眼,好似不太在意一般問起,“你知道不知道一種刑罰——”
她一出聲,手就不由自主的顫了顫。
她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些:“這種刑罰很特别,它是把人關進一個小屋子裡,整日裡不見天光。”
她這幾日一直在想老和尚跟她被關的聯系。那就要牽扯到十六年前了。
她想,就算是老和尚所有的話都說謊了,但他是十六年前到的淮陵,這總不會錯。
十六年前,也就是元狩三十一年,是一個節點。
可她不能直接問十六年前的事情。郁清梧本就心裡對老和尚的事情有疑問,她若是這般問,他肯定能想到。
她也不能大肆去查這件事情,她摸不透後頭有什麼人看着自己。
她怕打草驚蛇。
她想了一夜,終于在天明看見天光的時候,想到了可以去查的東西。
——折磨她的這種法子其實也很特别。
她眼神看向更遠白雪茫茫處,輕聲道:“黑漆漆的屋子裡,沒有人跟你說話,也不會有人與你衣裳,水,恭桶……”
“人活在裡頭,便沒了尊嚴。”
“但他們會給你飯。縱然是冷菜馊飯。有了這些,你若是想活,也是能活的,隻是活得……格外艱難些,猶如垂死掙紮的困獸。”
她心裡如針紮一般痛起來,頭埋得更下,她将白餅放進嘴巴裡咬一口,哽咽聲就成了含糊不清,她輕聲問,“這是我在一本書裡面看見的,但我記不得出處,記不得名字,記不得哪些人會用這種刑罰去……去關一個人。”
郁清梧詫異地看着她。這般的刑罰實在是恐怖又稀罕。
但一想她可能是随口找了個問題抛給自己做謝禮,倒是也沒有想太多。隻是越發感激她,道:“我一定為姑娘查出來。”
他對蘭姑娘實在是感激不盡,從一開始的素味平生到現在可以坐下來說幾句話,其實也不過是幾天。但她的恩情,他卻是要還許久許久了。
他鄭重道,“以後姑娘但有差遣,郁某定然不會推脫。”
他真心實意地道謝,蘭山君卻突然生出了幾分利用的心思。她上輩子不曾注意過朝堂之事,這輩子也不知曉怎麼才能探尋裡面的内幕。
但她知道,郁清梧在未來的十年裡,卻也叱咤風雲過一段日子。
有時候很奇怪,明明他上輩子那般有名,但她卻沒怎麼聽聞,直到後頭他跟邬慶川分崩離析,拔刀相向,他的名聲一夜之間才呼嘯一般卷到了她的跟前。
貪權謀利,背叛師恩,都是污名。
于是,生出利用這樣的他去跟宋知味鬥的心思,尤其是當着蘇行舟的棺木,她又心懷愧疚。她便沒有立刻答這句話,而是說,“等以後……我若是有事情,就找你幫忙。”
郁清梧認真點點頭。
今日風雪雖然不大,但站了這麼久,他的身上早已經堆上了一身積雪。他一點頭,頭上的積雪就紛紛揚揚落了下來,蘭山君便道:“你還是進來吧,這種時候,别把自己凍病了。”
郁清梧猶豫一瞬,還是進了廊内,隻是離得稍遠一些。
兩人半晌無語,蘭山君便問了一句,“蘇公子的事情……怎麼說?”
郁清梧的眉眼便又低沉下去。
他這般模樣,蘭山君根本不用他說,就知道此事沒有結果了。
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胳膊哪裡擰得過大腿。現在的郁清梧,才剛剛開始踏入洛陽,遠沒有後面的權勢,邬閣老說什麼,他就得聽什麼。
她隻能安慰道:“慢慢來吧。”
這應該是往後一生中最後稚嫩的時候。
郁清梧便發現自己很喜歡蘭山君的安慰。她說話總是不急不緩,不浮不躁,讓他本來藏滿了戾氣的心平靜了些。
他也拿了個白餅咬一口,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兩人默默吃完一個餅,風雪還沒有停的意思,蘭山君沉默良久,還是試探性道:“你是邬閣老的弟子,你可以讓邬閣老去幫你查……”
她道:“我聽人說,邬閣老待你如親子——”
郁清梧的神色更加複雜了,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對于如同父親一般的先生來說,他此時質疑先生一句都是不對的。但先生壓下阿兄這件事情,又讓他察覺到了先生跟以前的不同。
重回洛陽不過半年,先生好像就變了。
從前跟他說的志向,天下,百姓,都不再出現在他的嘴裡,先生讓他做的事情,也與從前開始不同。
他陷入自己的思緒裡,神情逐漸迷茫起來。蘭山君瞧見了,抿唇一瞬不忍打攪,卻還是私心占了上風,不忍心放過這個打聽的機會。
下回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變卦。
人心難測,她不敢遲疑,便繼續裝作好奇一般問:“上回我聽邬閣老說先太子和段伯顔變法,他學的就是這些。那你也跟着邬閣老學的這些嗎?我倒是沒聽過什麼變法。”
郁清梧受了她的恩惠,便對她知無不言。又以為她在關心他,便動容解釋道:“元狩十八年,蜀州也曾有一次戰亂。那一年,段伯顔将軍帶兵出征,但損失慘重,拼盡全力才鎮壓住叛軍,為此還犧牲了自己唯一的兒子。”
“而後回到朝中,這才發現此次戰役會敗,是因着戶部銀兩虧空,吏部用人不當,兵部……”
他頓了頓,沒把兵部的罪狀說下去,而是道:“當年蜀州一戰,死了近七萬的戰士。先太子和段伯顔痛定思痛,決心将朝中冗兵冗官冗費都化解掉。”
蘭山君懂了。這般一來,就要變很多事情。
她問,“當年是失敗了嗎?”
郁清梧搖頭,“不,元狩十八年變法是成功了一半的。所以我朝才能延續至今。”
隻是後來變法的人不得善終而已。
蘭山君一愣,而後突然問:“那你……那你現在是要做他們當年沒做成功的另一半嗎?”
郁清梧沉默好一會兒才道:“我不是要變什麼法,而是想要……想要多活幾個人。”
他問,“姑娘知曉我朝馬政嗎?”
蘭山君:“不知。”
郁清梧:“馬政嚴苛,我在蜀州之時,便跟着邬先生看過牧馬之民的一生。他們很不容易。”
“五年前,朝廷還隻要他們一年交付一頭小馬駒,如今已經是兩頭了。若是交不上,就要賣兒賣女。像這般的冬日,母馬一旦受凍生病,死了,那他們也活不了了。”
“我在蜀州做縣令的時候,曾經看過無數戶人家因為馬逝而亡,但我卻無能為力……不瞞姑娘,我是想要做大事,但我卻想從這件其他人不願管的事情做起。”
他準備等有機會了,就調去管束馬政的太仆寺。
但邬先生一直不同意。他得先在翰林院待着。
先生剛回來,他得在翰林院幫扶才是。
隻是,先生若是變了,他還要繼續追随嗎?
郁清梧又陷入了迷惘之中。又想到兄長之仇未報,不免湧出一股戾氣。
蘭山君見此,就不敢繼續問了。兩人現在的交情,他能說這些已經很好了。
她便靜靜地站着陪他。
這必然是一段痛苦難熬的日子。
她懂。
廊外,大雪磅礴。
她站了一會,突然跟郁清梧道:“我家師父去世的時候,也有這麼一場大雪。我來洛陽之前住在驿站裡,碰巧,也下了一場雪。”
她說,“我當時就想,會不會是我師父來看我了。”
郁清梧方才滿含戾氣的心聽見這句話,因着她話裡面的眷念,蓦然之間戾氣竟然消散了一些。他随着她看向漫天風雪中,遲疑問道:“蘭姑娘。”
蘭山君:“嗯?”
郁清梧:“我總覺得……姑娘之前應該是認識我的。”
他問,“我們之前見過嗎?”
蘭山君愣了愣,而後搖頭,“不曾見過。”
不算見過。
他斷頭的時候,不曾看見過她。
她看劄記的時候,也不曾真的見過他。
她說:“驿站裡,是我們第一次相遇。”
郁清梧笑了笑,“這樣啊……我還以為,姑娘與我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