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啰嗦,裴浚再次打斷,“是嗎?可事實是你女兒着實蠢笨不堪,前幾日犯了錯被朕逐出禦書房。”
李巍面色一呆,心涼了半截。
這麼說,皇帝早見了鳳甯,不僅見了還沒看上?
怎麼可能?
這世上竟有見了鳳甯無動于衷的男人?
李巍便是料定女兒一定能虜獲聖心,方敢李代桃僵送她入宮。
這一下李巍冷汗涔涔,險些要哭了。
“陛下恕罪,是臣管教不周,給陛下添麻煩了,還請陛下給臣一個機會,臣一定....”
可惜裴浚依然不給他表忠心的機會,他閑閑地笑道,
“李愛卿啊,朕呢,素來喜歡知書達理,蕙質蘭心的姑娘,最好是大娘子所出,擔得住事,那些姨娘養得庶女,無論生得怎般容貌,朕也看不上眼。”
李巍聽了這話,嘴唇打了幾個哆嗦,瞬間遍體生寒,皇帝這是明顯已看穿他的算計,責備他将庶女送入皇宮李代桃僵,早知道皇帝喜歡大女兒那樣的,他何至于兜這麼大圈子?
這樣的罪李巍當然不能認,他哭哭啼啼道,
“陛下,鳳甯是庶女出身不錯,可她親娘去世後一直養在嫡母身邊,後來順理成章記入嫡母名下,也算不得庶女呀....”
嚴格來說,隻要記在嫡母名下,就算不得違背章程,禮部就是故意漏這些空子給各府擇選最出衆的女兒入宮。
可李巍千算萬算沒算到皇帝這麼軸。
那死丫頭這麼沒用嗎?
李巍心裡埋怨着,面上不停磕頭請罪。
最後裴浚面色冷淡道,
“出去領二十笞,其他的回京再跟你算賬。”原是看着他要接待使臣的份上不急着料理他,不成想他非要往槍口上撞。
李巍這下哭都哭不出來了,往前爬了一腳,小心翼翼央求,“陛下,臣明日要迎接使臣,您這會兒打臣闆子,臣擔心....”旋即他話鋒一轉,“您看能不能這樣,這闆子先記着,等回京您哪怕打死臣,臣也毫無怨言。”
李巍害怕差事被人搶了,他越發沒了出頭之日。
可惜那俊美無雙的少年天子,端得八風不動,“這就是愛卿你的事了,李愛卿,朕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堕我大晉威風。”
李巍撞牆的心都有。
先笞他二十下,再逼着他帶傷在炎炎夏日接待使臣,還不能弄出半點岔子來。
皇帝這是要整他呀。
笞刑與廷杖不同,廷杖重,笞刑輕,負責執刑的錦衣衛鞭笞得很講究力道,沒有很明顯傷口,卻疼得人五髒六腑抽搐,不至于叫李巍起不來身,也得讓他吃點苦頭。
*
營帳紮在一片水泊旁,地兒就那麼大,李巍被笞刑的事很快傳了出去,一介五品鴻胪寺少卿被打,也不是多麼驚天動地的事,但鳳甯得知消息後,整個人還是狠狠吃了一驚。
消息是楊玉蘇帶回來的,她看着鳳甯泛紅的眼,寬慰道,
“傻丫頭,你别為他擔心,你爹這是惡人有惡報。”
鳳甯想哭卻極力忍住,“我不是為他擔心,我就是心裡難過...”
唯一的親人也這樣赤裸裸算計她。
最痛苦的不是親人受難,而是她明明該心疼那個人,而那個人卻不值得她疼。
翌日午時銮駕抵達行宮。
燕山行宮坐落在燕山腳下,依山傍水,蓊郁蔥蔥,四周伏卧一片綿延的山脈,很好地将暑氣隔擋在外,太後一住進慈甯殿,頓覺神清氣爽,連着晚膳也多用了幾口。
這一日晚膳是裴浚陪着她用的,再無外人。
太後語重心長與他說起了婚事,
“你年紀也不小了,先帝十五歲禦女,沒多久得了頭一個孩子,可惜早逝,你如今也滿了十八,再過兩年該行冠禮,便可垂拱以治天下,論理該先立後再封妃,如今我也不逼你,好歹先納兩個可心人擱在身邊,也能堵那些朝臣的嘴。”
太後眼見皇帝一個女人都不要,恐他步先帝後塵,隻得讓步,在立後一事上不再逼得那麼緊。
裴浚歪在一旁捏着眉心慢慢颔首,“您的話我記在心上了。”
回到乾坤殿,敬事房的掌事果然如期而至,裴浚靜靜看着那些女官的烏木牌沒有吱聲。
綿延子嗣固然重要,可男女那檔子事,他還真就沒法将就。
他骨子裡十分驕傲,什麼都要最好的。
柳海瞅他神色不像是有興緻的,隻得擺擺手示意人退下。
也難怪,這一批女官中,皇帝略微看得上眼的也就禦前這幾人,
梁冰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些不知變通,且性子過于剛強,與可心人是毫不沾邊。
楊婉能幹端莊,蕙質蘭心,偏生城府太深,至于章佩佩,既不肯吃苦,做事也沒耐心,不堪大任,裴浚是哪隻眼睛都瞧不上,要不是太後,這樣的人也不該到禦前來。
此二人因為首輔楊元正和太後的緣故,裴浚不可能要,他不僅忌諱外戚勢大,更不喜人拿婚事做要挾。
數來數去,最合适的要屬李鳳甯了。
依着柳海來看,裴浚收了李鳳甯最好,無論相貌性情均稱得上萬裡挑一,更難得是她對裴浚是真心實意地好。
到達行宮第一日各家忙着收拾整頓,次日,姑娘們便耐不住忙不疊串門去了,鳳甯原要跟着楊玉蘇去外頭玩耍,方下飛羽閣前的台階,被梁冰遣來的小内使給喚住了,
“鳳姑娘,我家姑娘請您過去一趟,說是上回您整理的賬目有些地兒不對,請您去瞧一瞧。”
鳳甯心神一凜,二話不說辭了楊玉蘇去了乾坤殿,乾坤殿後面特設一值房,專給禦前的女官與司禮監秉筆辦公,鳳甯這一去順帶給梁冰打打下手,就忙到午時了。
用過午膳小憩片刻,前頭傳來消息。
“梁姑娘,李姑娘,陛下待會要接見大兀的使臣,掌印吩咐二位随駕。”
鳳甯立即換上绛紅的女官朝服,随梁冰一道趕去前殿。
沿着小門進入乾坤殿,順着甬道抵達暖閣,越過碩大的紫檀雕花博古架便見皇帝正在接見使臣。
來了三人,打頭一人頭戴冠帽,肌膚黝黑,兩側頭發往後順過去彙成一個辮子,胸前挂着一套銀飾,正笑容滿面與裴浚介紹他們上貢的一套瑪瑙獸首茶器。
但鳳甯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使臣,而是她的父親李巍。
李巍正躬身立在皇帝跟前,正将使臣所言翻譯給皇帝聽,興許是挨了笞刑的緣故,他說話中氣明顯沒那麼足。
李巍全神貫注沒有注意到李鳳甯。
中途楊婉請梁冰做手書,吩咐李鳳甯去核對今夜使臣晚宴的菜譜。
李鳳甯去了一趟禦膳廚,再回來時,被告知皇帝與使臣一行已前往太後所在的慈甯殿,她原是可以不必去的,可是回想父親那蒼白的臉色,鳳甯又挂心,尋了到慈甯殿,剛到側殿廊庑下,便見秉筆韓玉跨出門檻,問候着的小内使道,
“李大人何在?”
小内使往前方隐在林子裡的恭房指了指,“李大人方才身子不适,去了恭房。”
韓玉皺了皺眉,也沒說什麼,正要進去,瞥見了鳳甯,立即堆了笑臉,“鳳姑娘,您來了,快些随奴婢進來吧。”
鳳甯驚訝地指了指自己,“我可以進去嗎?”
韓玉笑道,“章姑娘方才還問起你呢,怎麼不能進去?”
鳳甯随他進了慈甯殿,原來太後與裴浚在正殿見使臣,章佩佩避來了側殿,她迎着鳳甯進來,噓了一聲,拉着她蹲在博古架往裡張望。
使臣在禮部侍郎的指引下,将得到的那冊玄奘遺寶獻給太後,宮人接過捧好跪在太後跟前,将之展示給太後瞧。
太後滿懷期待探過眸,一瞧上頭密密麻麻一行行蚯蚓般的字迹,頓時皺了眉,她問禮部侍郎道,
“怎麼?既是玄奘大師的墨寶,怎的不是中原話?”
禮部侍郎也是第一次瞧見此物,頓覺頭疼,“這...”他驚訝地看向使臣,勉強用蒙語與他交流了幾句,幸在這位使臣也懂得幾句中原話,雙方溝通還算順暢,那使臣回了一句,大意是這是大兀西征波斯國時,從人家皇宮擄回來的寶物,說是當年玄奘路過波斯國留下的經書,用的也是當地的語言。
玄奘精通西域數國語言已不是秘密。
太後得知真相頗有些失望。
她問使臣道,
“這上頭寫着什麼,你們可知曉?”
大兀使臣回了,他們說的是蒙語,與波斯語不一樣,很遺憾不能為太後釋疑。
太後指着經書與裴浚道,“瞧,蚯蚓一般的字,不曉其義,看着跟天書似的無趣。”
裴浚也沒料到是這等情形,哂笑一聲,寬慰老人家道,“李巍似乎頗□□斯語,待他過來與您老人家解說。”
太後于是問李巍何在,殿内靜極了。
禮部侍郎當然知道李巍強撐當差的事,隻能硬着頭皮遣人去尋。
太後明顯有些掃興。
就在這時,楊婉身後的博古架處,突然傳來一道清柔的嗓音,
“太後娘娘,可否容臣女與您釋義這冊經書?”
殿内所有視線不約而同望過去,鳳甯腼腆又緊張地從博古架後繞出,雖說那父親十分無良,可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她終究要顧念着些,且她也不願看到太後與皇帝失望。
太後還記得李鳳甯,明顯錯愕,“你看得懂波斯話?”
這是鳳甯第一次成為衆人的焦點,她手心都在冒汗,能感受到各種意外驚訝的視線交織而來,而其中那個人第一次那麼認真地注視她,不是過去的淡漠嫌棄不以為然,鳳甯想起他在禦花園的話,人要有一技之長,她仿佛被注入了莫大的勇氣,鄭重颔首,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