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既然病了,又為何不卧于榻上,卻非要站在那圍屏之後,與微臣隻隔了咫尺的距離?”裴彥蘇卻窮追不舍。
她緊繃的心弦快要斷了,仍舊是不敢回視。
裴彥蘇對蕭月桢情根深種,他這般關切,她此時最應該做的,便是一面嬌泣着“因為實在舍不得與大人你遠離”,一面撲到面前男人的懷裡。
是不是他也想她這麼做?話本裡情到濃時的愛侶,似乎都會這麼做。
可對她來說,這本就是她生平第一次與外男單獨共處一室,又因籠着那随時可能暴露的陰雲,薄薄的衣衫内早已汗流浃背,若真如他所願,靠得太近,豈不是更快便露了端倪?
“公主是害怕微臣嗎?”這一次,蕭月音确認裴彥蘇的話裡帶着濃濃的笑意,可源頭飄逸,似乎是要站起。
“大人開什麼玩笑,”她趕緊瞠目回視,重新抖起了“蕭月桢”的威儀,“本公主與大人相交日久,何時怕過?”
這是在賭。
賭蕭月桢從前在裴彥蘇面前,也是如她從小那般的嬌縱,不肯退讓分毫。
“公主說得是,是微臣僭越了。”裴彥蘇這麼一說,蕭月音便确定她賭對了。
“今日失态,不過是本公主思及遠離故土親人,難免感時傷懷,”她順着剛剛的架勢繼續下去,“大人不必費心勸慰,多予我時日,也可自行消化。”
說完,沒等裴彥蘇回應,她便阖上了雙目,兀自靠着車内身後的軟墊,養起神來。
這下,倒真像個養尊處優、說一不二的公主了。
漠北王廷如今坐落上京,地處茫茫草原與漢地交彙之處,也是他們此行的最終目的地。
自邺城至上京,路遙兩千餘裡,即使八百裡快馬加急日夜兼程,也需要行三日。何況送親隊伍車馬骈阗,又有擔擡力士、粗使仆役等靠雙足行走,若要順利到達上京,也起碼需要月餘。
大約也是知曉迢迢遠路舟車勞頓,又因着對蕭月桢的愛重,裴彥蘇在出發後第一個歇腳驿站,便下了馬車,體貼無比地為蕭月音召來了侍婢。
一個是她自己的乳母韓嬷嬷,另一個則是本屬于蕭月桢的貼身宮女,名喚綠頤。
此次和親,弘光帝的繼後宋氏為蕭月音安排了不少伶俐精明的宮婢,充盈永安公主的和親隊伍。
蕭月音自小身邊隻有一個乳母韓嬷嬷,自然不習慣被如此“衆星拱月”,可她到底現在頂了“蕭月桢”的名頭,這位大公主出行的排場,她從前也有幸見識過。
是以,即使她并不願意被不熟悉的宮婢們近身伺候,為了不露出馬腳,她也隻能忍下。
好在綠頤醒事,自從她搬入碧仙殿起便循着各種由頭向她和韓嬷嬷示好,相處了這幾日,蕭月音雖仍舊未松口許她貼身伺候,卻也對她的親近并不反感。
韓嬷嬷與綠頤替換了裴彥蘇上了這馬車,明明多容了一人,車廂内卻比先前裴彥蘇在時松泛了不少,蕭月音也終于可以除了鞋襪,舒舒服服地躺在早就想躺下的軟榻上。
紛擾雜念一一在腦海喧鬧,卻也擋不住她的困意,很快她便陷入了沉睡,車身搖搖晃晃,可她連夢都沒有起。
卻是被激猛狂切的兵戈之聲吵醒。
“公主莫慌,”韓嬷嬷見她如驚弓之鳥一般坐起,旋即俯在她榻下,溫語安撫,“此行的護衛們個個身經百戰,必會保全公主萬無一失。”
“可知發生了何事?”蕭月音蹙眉。
“似乎是有一群流寇,看中了公主陪嫁寶物,舍命強奪,”綠頤面上也不見慌亂,穩穩說道:
“奴婢剛剛大膽掀簾望了,為首的幾名賊匪最先沖向了裴娘子與裴公子所乘馬車,護衛和裴公子同力,不出片刻便已将賊人殺退,公主大可放心。”
裴娘子便是裴彥蘇的生母裴溯。
因着裴溯在裴家時并未婚配,漠北王廷那邊也還尚未給她任何阏氏封号,隻讓她随隊伍同去漠北,故而所有人都隻能暫時稱她為“裴娘子”。
蕭月音正要細問,她們的馬車突然劇烈搖晃起來,韓嬷嬷趕緊将她扶穩以免她跌落,卻在同時,發現車門被人“嘭”地一聲撞開了。
門口立着一名身着胡服、披頭散發的彪形大漢,橫肉滿溢的面上還挂着深淺不一的鮮血,手握的彎刀一展,便要擠入這因為他的到來而變得更加逼仄的車廂。
那一身的血腥氣也随之撲面而來。
蕭月音從小在皇寺中長大,所見所聞絕大多數都是平靜祥和之事,即使曾經跟随靜泓赴臨漳赈災濟困,入目的也都是餓殍衰殘,哪裡見過這等驚心動魄的場面?
韓嬷嬷和綠頤倒是反應迅速,牢牢将她護在了身後,從二人相護的身縫處向外望去,隻見那大漢越逼越緊,冒着熒光的兇眸寫滿了志在必得,僅須擡手的工夫,兩個瑟瑟發抖卻強撐架勢的宮婢便會成為刀下之鬼。
可旋即,這馬車又是一抖,似乎大漢的身後來了位不速之客,那大漢見狀便直直往車廂内擠,遍布血污的手,距離綠頤纖細的脖頸,隻有咫尺之遙。
蕭月音的心跳仿若停止。
雖然那大漢已經幾乎阻擋了車廂門所有的視線,可她卻看得真真切切,那大漢身後雪青色的衣料,分明屬于裴彥蘇。
“保護公主!”韓嬷嬷的呼喊響起,與此同時,那大漢的糙手已然握住了綠頤的脖子,生生将她提起,就要直接甩在一邊。
綠頤的呻./吟凝在喉嚨,韓嬷嬷也趕忙傾身,試圖用瘦弱的身軀将那大漢推開。
但卻忽聽大漢一聲怒吼,原來是他那緊握的彎刀,竟然半彎都被裴彥蘇攥在了手裡,生生就要拉脫。
他的力氣着實不小,也因着這樣的力氣,那被他直接握住的刀刃,便将雙手十指割得鮮血四溢,汨汨滴流。
蕭月音看呆了。
這個似乎并不會武的赫彌舒王子,為了保護他的摯愛“蕭月桢”,竟然不怕被這鋒利的彎刀割斷手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