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疏道:“我對此有另一個推測。”
應惜時道:“公子請說。”
李無疏小聲道:“藥宗預支不起黃金萬兩的賞銀。”
應惜時正欲說話,突然一陣猛咳。李無疏瞧他咳得撕心裂肺,沒再追問了。
應惜時咳完,笑笑道:“這毛病許久沒犯,不知為何到了太微宗,竟變得如此嚴重。”他再看李無疏,眼神裡已經多了幾分熟稔,像是面對故人,“你明明已經身殒于赤墟,為何會以十幾歲的面貌出現在此。”
李無疏道:“不知。”
“我見你對當今世情一片懵懂,這些年發生的事你也不知?”
“不知。”
應惜時沉吟片刻:“我想有一人,也許能解答你身上的謎團。”
李無疏眼角跳了跳:“你是指——”
“阮柒。”
正是殺死了當世李無疏的步虛判官,衍天一脈傳人,阮柒。
“相傳衍天一脈傳人掌握衆生因果,知上下百年之事。但五百年來,誰也不了解衍天一脈。道門中的一些修士認為阮柒自後世而來,身負某項任務,要讓曆史循一定方向行進——當然,這所謂的‘曆史’于我們而言,是正在發生的事情。”說到這裡,應惜時喝了口茶,搖頭笑道,“這種觀點玄之又玄,我認為不可盡信。”
李無疏心想,跟編話本小說似的。
“不過,若他真是來自後世,豈非了解你的一切因果?”
李無疏深以為然。但殺了當世李無疏的阮柒,真的不會把他也抹殺掉嗎?要他去問阮柒,無異于火中取栗。
“應仙師。”
“咳咳,你我平輩,不必如此客套。”
李無疏點點頭,面色凝重道:“太微宗——”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但太微宗滅門之案乃是一樁懸案,二百九十六人皆命喪火海之中,隻有李宗主之孫李刻霜當時身處玄天宗,方才幸免于難。事發當日你——李無疏也在太微宗,可最後隻有李無疏一人生還。個中細節,恐怕除了李無疏,沒人清楚。”
“太微宗待我——太微宗待李無疏恩重如山,為何各宗憑此就認定李無疏是兇手?”
應惜時道:“事後各宗派人查看,發現現場有各宗武學的痕迹。”
李無疏聽聞此言,臉色更加凝重。
“道門皆知你李無疏乃是過目即通的武學奇才,更是參與過赤墟試,在各宗遊學半年。所以……”
赤墟試曆時六年,不定期開展,乃是由各宗遴選一名最優秀的弟子,往十一宗輪轉修行,每宗曆時半年。最後,十一名弟子一同前往赤墟修行半年,因名赤墟試。
李無疏生硬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也就是說,除非太微宗是被其餘十宗聯手滅門,不然就隻可能是李無疏一人下手。各宗自然不願承認本宗與太微宗滅門之案有所牽連,本就劣迹斑斑又精通各宗武學的李無疏則被推向了風尖浪口。
說話間,白術突然跑了進來:“師叔,葫蘆村已經全部分發了藥丸,但是附近村落還有許多病人,我們帶的藥丹恐怕不夠。”
應惜時還沒說話,突然又咳得停不下來。
李無疏瞧白術鼻孔裡塞了一團紗布,問他:“你怎麼了?”
“流鼻血。”
李無疏望着窗外連綿不絕的雨,疑道:“天氣這麼潮濕,還會流鼻血?”
“好些弟子都流鼻血了。”
牆角的方抱樸突然開口:“是詛咒。太微宗的冤魂索命來了。”
李無疏撸起袖子正準備将他暴打一頓,誰知白術突然驚呼:“師叔!”
他一回頭隻見應惜時胸前點點血花宛若紅梅,竟是生生咳出血來。
應惜時擺了擺手,虛聲道:“我無事……”話畢,便暈了過去。
李無疏連忙扶住他:“你們仙師這是啥毛病?”
白術心急火燎地扶住應惜時,順便瞪了李無疏一眼:“師叔身體不好,一定是初到太微宗水土不服。”
方抱樸在地上瘋狂扭動:“放我走!放我走!待在這會死的!”
李無疏心念一動,在方抱樸身前蹲下,問道:“村民身中火毒的症狀是何時開始的?”
“前天下午,突然發生的事兒。葫蘆村算輕的,越靠近太微宗的村子,情形越嚴重。前天可太怪了,原本還是個大晴天,眨眼就電閃雷鳴的……”
可不正是李無疏穿越來到十二年後的那一刻?
或者說很有可能是當代李無疏身死的那一刻。
李無疏扔下一句“我上山看看”,就把昏迷的應惜時和白術等人撂在原地。
說來奇怪,山上沒有下雨,太微宗蔥翠靈秀的山峰隐在霧裡,愈往高處,霧愈濃,待看到太微宗大火之後的遺迹,霧已經濃得不見五步之外的景象。
李無疏走進殘敗山門,入目一切景象都陌生而熟悉,他見過院角的老銀杏樹抽芽發枝落英缤紛,卻不曾見過它如此枯敗焦黑。三清殿的圓柱倒在地上,他還記得它飛檐畫棟的模樣。他隔着化不去的濃霧,像在窺伺夢裡的場景,惝恍迷離,看不真切。可能夢一醒,李刻霜還會舉着有他人高的木劍在銀杏樹下練劍,庭院深處還能聽到李期聲爽朗的笑聲,過路的太微宗弟子親切地同他打招呼——“大師兄又下山去哪兒浪了”。然而死人已經盡數離開,活人遊蕩在愁雲慘霧裡像孤魂野鬼。
許是霧氣太重,李無疏感到鼻子一陣發酸。
他穿過月亮門來到側院,突然聽見說話聲,立刻飛身躲在假山後。
隻聽一人道:“‘一萬兩’真的在這兒?他不是殺了太微宗全宗嗎,怎麼還敢回來?”
另一人道:“聽說有人在山下的洛水城看到他了,千真萬确。”
李無疏判斷,他們口中的“一萬兩”指的應該就是自己。
“咱們從洛水城搜到山上,别說‘一萬兩’,一文錢都沒見着。這兒燒得可真幹淨啊。”
“這麼大的霧,仔細着點,追蹤‘一萬兩’而來的可不止咱們兩個。”
“等等!誰在那兒?”
李無疏自覺隐藏得很好,居然能被發現,也算那兩個眼力不錯。當然,運氣也不錯。
他施施然從假山後走出,面前兩人立馬亮了劍。李無疏一看,好家夥,其中一個還是賞金六百兩,位列懸賞榜三十二位,不怪乎湊齊兩個人就敢來截殺李無疏。
隻聽“六百兩”喝道:“李無疏!我們的人已經把這裡包圍了,你還不束手就擒!”色厲内荏,聲音大但底氣不足。
李無疏并無心情與他們多嘴,面無表情道:“你認錯人了,我是李刻霜。”有的謊撒多了,不用思考,張口就來。
兩個人手忙腳亂掏出懷揣的李無疏畫像,小聲讨論。
“搞錯了嗎?”
“好像錯了,他穿的不是黑衣。”
“年紀也不對。”
李無疏氣得青筋暴起,怒道:“滾出太微宗!”他周身蕩出一圈氣勁,生生将兩人震退幾步之遠,竟連濃霧都仿佛為之泛起了漣漪。
兩人忙不疊逃走。
李無疏看着他們逃沒了影,正要轉身,一柄純黑長劍悄無聲息地架在他脖子上。
“李無疏。”
來人聲音還透着一分少年氣,氣息有些許不穩,像是長途奔赴所緻,又像是心緒激蕩所緻。
年紀不大,還能讓李無疏無所察覺,恐怕也不是凡輩。
李無疏耐着性子,把話又說了一遍:“你認錯人了,我是李刻霜。”
“拔劍。”
李無疏不動。
對方又道:“李無疏,拔劍。”
“為何如此糾纏不休?”
深重的霧氣在黑色劍鋒上凝出水珠,因一分不可查覺的顫抖滴落在李無疏頸根,絲絲寒意像經年的烈酒,把哀怨愁腸熏入他一無所知的懵懂雙眼。
“因為,我才是李刻霜。”
對方顫着聲,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