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疏”正一臉空白地看着他。
“姑娘,你怎麼了?”
“李無疏”猛然回神,甩了甩頭道:“我好像……好像想起一些事。你……你剛剛說什麼?”
“你還好罷?”
“我沒關系……正事要緊。”
李無疏隻好又問了一遍:“此城中可有靈氣充盈的地方?”
雪魅姑娘思索道:“這我不知。但城中最高處是一座靜思閣,就算是夏天也常常飄下雪花來,常有孩子在下面納涼玩耍,有沒有可能是你說的地方?”
李刻霜道:“不然還能是哪!走吧!”說完率先出了門。
李無疏正要跟上,雪魅姑娘卻輕輕拉住他的袖子。
“我還是不記得我的樣子和聲音,但是我想起了我的名字。”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無疏,道,“我叫芳寸心。”
李無疏一愣,擡手摸了摸她腦袋,笑道:“好的,芳寸心。”
風雪吹在臉上像抽耳刮子一樣疼。慘淡街道,無有路人同行,唯有屍骨作陪。狐族亡靈在半空遊蕩盤旋,時有風嘯夾着陣陣哀鳴傳來,如泣如訴,聞者心驚。不知哪裡的窗戶竟還未朽爛,在風裡吱呀呀響個不停。四人在雪中跋涉,一刻間才過半條街。
芳寸心是魂靈,實際并無實體,風雪穿胸而過,雪中行走自如,不在話下。阮柒則埋頭前進一言不發,深及小腹的積雪,走起來舉重若輕。李刻霜稍遜了點,揮舞着克己開路。李無疏則最是吃力,隻因他個頭最矮,又走在最前面。
“我說,不能禦劍飛上去嗎?”李刻霜大聲道。
“你飛得起來?”
李刻霜不做聲了。他和李無疏同宗同門,所修心法一緻,在天心宗皆是被克得死死的,别說禦劍,若是狐族怨靈找上來,禦敵都難。
可是姓阮的不是可以嗎?他把話在心裡走了一遍,沒說出來。
阮柒道:“不可打草驚蛇。”
李刻霜一驚。姓阮的會讀心術嗎?
“芳姑娘!你怎麼樣了?”李無疏突然喊道。
芳寸心抱頭跪倒,神情迷亂,深黑的瞳孔内斷透出紫色微光來,不斷呻吟,仿佛在極力壓抑體内邪性。李無疏上前安撫,卻令她的聲音更加痛苦。
這時,阮柒竟上前輕輕格開李無疏:“别動,我來。”
李無疏萬般也想不到阮柒竟然會主動插手。
隻見阮柒蹲下身,單手托起芳寸心的下颌,同她四目相對,後者立刻停止了呻吟,失神地看着阮柒。芳寸心還沒想起自己的模樣和聲音,這會兒正用李無疏的臉癡癡看着阮柒。這景象落在在李無疏本人眼裡,簡直讓他别扭得想要蜷起腳趾在雪地裡摳出一座坐北朝南三進三出帶九曲回廊後花園的墓室來。
李刻霜站在前面看了半天,正要說點什麼,卻見阮柒伸手到芳寸心耳邊,做了個什麼手勢,芳寸心便立刻恢複了神志。他不由一呆:“這就好了?”
“飲鸩止渴而已。”阮柒道,“她現在愈靠近同族,愈容易失控。”
當同個族群具有同一種濃烈的情感——尤其是怨恨激憤時,個體的情緒很容易消退,逐漸被群體情感占據。這時,整個族群在同一情感支配下,可以形成強大的氣場,吞噬周圍的一切,據說這是魔氣的雛形。道門先賢、道學集大成者白虹天師曾撰書記載過不少類似案例,這些族群多為靈、妖,人族的案例則從未有過。天心狐族生前為妖,死後為靈,兩樣俱占,影響不可謂不大。
阮柒道:“我隻能讓她回到一刻鐘前的狀态,一刻鐘後加倍反噬。須得抓緊時間。”
李無疏等人連忙動身,由李刻霜在前開路,小心避開頭頂愈來愈密集的天心狐亡靈,往城中最高處的靜思閣進發。待到行至靜思閣所在的廣場邊緣,竟有一抹金色斜晖照進紛紛大雪之中,衆人擡眼望去,隻見一輪落日正緩緩墜向地平線,餘光将城中的雪染成金屑,絢麗奪目。
李無疏從未看過這種夕照暮雪的景象,一時竟呆了。東邊日出西邊雨雖然少見卻不是沒有,西邊日落東邊雪,這怎麼可能呢?擡頭看向閣頂,他才明白過來,這場幾乎将整座城掩埋的大雪,都是從靜思閣飄出來的。
這靜思閣不過方寸之地,又是後天造物,何來如此大的能耐引發一場波及整個天心宗的雪災?
然而沒有時間容他細想,芳寸心随時可能崩潰失控,頭頂遮天蔽日的狐族亡靈便如覓食的烏鴉一般,恐怕一旦發現他們,便要蜂擁而上将之撕個粉碎。但這靜思閣周圍有大片廣場,毫無遮蔽,無論從哪過去,都将暴露在狐族眼底。更何況這靜思閣高逾十丈,底部無門,四面無梯,他們暫不能禦劍,如何上得去?
芳寸心搖了搖頭:“從來不曾見狐族上去過。”
早知道把颍川百草生捎上了,說不定他能知道些什麼。李無疏覺得如果他現在說“沒辦法,打道回府吧”,一定會被李刻霜一巴掌抽飛上去,也不時為一個辦法。
李刻霜見他望着高閣默不作聲,便道:“你不是來過嗎,現在怎麼沒辦法上去了?”
李無疏張大眼睛:“我?我何曾來過這種地方?”
“如果你沒來過,要如何把漱玉真人封印在此?”李刻霜提出了一個在所有人看來理所當然的認知。
“我……”李無疏有口難辯,苦不堪言。
這時一隻尾巴比身體還大的狐狸低空掠過,好似聞到什麼氣息,不停在周圍打轉,阮柒示意衆人噤聲,并不露聲色地掩住李無疏口鼻。
李無疏:“?”
阮柒掌心溫熱幹燥,輕輕蓋在李無疏鼻子尖上,沒使甚麼力氣,卻害李無疏不敢呼吸。
他拿眼輕輕瞟阮柒,發現阮柒正垂着眼看他,眉梢都是霜雪,像雪落枝頭,像梨花開遍,像臘月寒冬不合時宜的春意眨眼泛濫了,湮滅了。
“李無疏,你臉紅什麼?”李刻霜用口型道。
李無疏瞪他一眼,裝作沒聽懂。
三人一鬼石雕似的一動不動,卻仍有更多狐族亡靈彙聚而來,聽不真切的低語窸窸窣窣不知從什麼方向傳來,直教人頭皮發麻。
“怎麼回事?”李刻霜用口型對李無疏道。
屋漏偏逢連夜雨,芳寸心就在此時,又一次支撐不住,跪倒在地,口中還念念有詞。
李無疏顧不得其他,忙上前查看。芳寸心頭俯得很低,忽地伸出慘白手臂拽住李無疏衣襟,用力之大可見手背青筋突起。
不等阮柒攔阻,芳寸心已伸手死死鉗住李無疏的咽喉。
他這才聽清,芳寸心口中所念,同頭頂數千狐族的低語一樣,是來自整個族群的發酵多年的憤怒。
它們說的是——
“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