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高喝雖然破了音,關切與急亂卻不含糊。部分狐族因此注意到李刻霜的存在,一齊掉頭撲了過去。李刻霜因方才強運靈力,此刻是分毫靈力也榨不出來了,不止如此,行動也滞緩了許多,看到有狐族找上門來,忙将劍插在牆上的裂縫裡,挂在半空被一隻又一隻狐狸沖撞得蕩來蕩去,看得李無疏心驚不已。
“阮柒!”
“如何?”阮柒低頭看他,像是早在等他提出要求。
“救他!我能撐住!”
阮柒深深看他一眼,旋即飛身而去,不做絲毫留戀。
李無疏頓時孤身陷入重圍。
李刻霜挂在牆上又是一聲驚叫,因為他看到阮柒一離開,李無疏就被一隻狐狸撞翻在地,足将深雪濺起一人高來。“住手!住手!”他一躍而下,卻被阮柒攔腰撈了起來,直飛到靜思閣頂。阮柒一言不發,對李刻霜的扭打也渾不在意,隻是目光幽微地盯着地面。
李無疏栽進雪裡倒不覺得痛,隻是眨眼又有數隻狐狸撲向他,分别咬住他四肢脖子,凡能落嘴的地方都沒落下。狐族聞到了仇人的血味,愈加振奮。
“兇手……兇手……兇手……”
逐漸趨于一緻的凄厲悲鳴,像一根根索命的弦,紮入李無疏腦海,他一時身墜地獄,千萬隻厲鬼對他發起審判,在這一瞬間懲戒或輪回都不重要,狐族凄厲的哀鳴便足以熄滅他的鬥志,喚起無限忏悔。
若是太微宗二百九十餘人的亡魂尚存于世,會否如此向他這個罪魁禍首追魂索命?一條命又要如何償予如此衆多的枉死之魂?
各有一注鮮血自他兩邊耳道流出,參陽則脫了手,陷入雪中。
狐族捉住了仇人,叫嚣着叼住後領拽到半空,忽地松開,在他落地前紛紛橫沖直撞,他像破布娃娃一樣一次又一次被撞向半空。每一隻狐狸的亡魂從他身上穿過,便帶出一簇血箭。他一身道袍被血染得不剩一根白絲。他身上系着天心湖冰面上二十多人的性命,系着太微宗整片疆域的危急存亡,以及懲戒真兇解脫狐族亡魂的重任,而今竟要止步于目的地一步之遙處,因一樁不知所謂的冤案。
“不要!都住手!都住手!”
心神恍惚之刻,他聽見有人在很遙遠的地方大喊。一條白影将他撲在地上,狐族狂風驟雨一樣的報複卻暫歇了。
“霜……你……”他視線逐漸凝聚,卻沒看見小師侄,而是看到了自己煞白的臉,“芳……?”
正是芳寸心将他壓在身下,為他擋住了狐族的攻擊。
“狗*的姓阮的,你他*給老子松開!李無疏的命是我的!是我的!”
李刻霜正被阮柒擒住雙手,遠遠看着這一切,因眼裡汪了兩灘源源不斷的淚,他看不清李無疏到底挨了多少下,流了多少血。
可誰會去記這個?
芳寸心承受着同族狂風驟雨一樣的攻擊,卻一意要将李無疏護在身下。李無疏擡眼看去,隻見她眼底紫光閃爍,忽地埋下頭來,一口咬在李無疏喉嚨上,不等口齒發力,她又無比愧疚地松開了,神志在理性與迷失之間不斷徘徊,神情痛苦不堪。
“對不起,我……”她兩眼垂淚,妩媚動人,“你答應過,要帶我離開這裡。”
李無疏勉力開口道:“對……我……答應過……”
芳寸心道:“你要記得我的名字。”
“芳……寸……心……”
“叛徒!叛徒!叛徒!……”
她的同族憤怒地嚎叫,尖厲牙齒在她手足肩背撕咬,要将這個倒戈的狐族叛徒同仇人一并碾碎,誓死方休。
“你……為什麼……”李無疏心焦不已,布滿血痕的手四處摸索尋找參陽劍。
她曾欺騙,誘惑,逼迫,掠奪,她被人類憎惡,畏懼,鄙薄,憐憫,唯有李無疏給以尊重,也唯有李無疏給過承諾。
“借用你的樣貌這麼久。”芳寸心把參陽遞到他手心,合上他的五隻輕輕握住,沖他嫣然一笑,“我現在記起了,我生前的樣子。”
屬于李無疏的面目逐漸模糊,她化作一隻白狐,那是她本來的樣子,她生做這個模樣,死是這個模樣,也将要以這個模樣魂消魄散。
李無疏擡手摸她的頭:“我記得了,芳寸心。”
芳寸心垂下毛茸茸的耳朵,溫馴地伏在李無疏胸前。
有人渾渾噩噩地活着,有人稀裡糊塗地死去;有人将情緒與不滿,報複于不相幹的靶子;有人把世人的短見,當做自己的聲音;有人迷失沉淪,将個性湮滅于虛假的頭銜;有人銘記自己的名字,镌刻于碑銘。
人世便如這狐國,多的是沒可奈何的事,多的是不辨是非的人。怪道那位離經叛道的李無疏立下那般誓言,他或許不能改變什麼,但至少可以立身檢迹,扪心自省。
李無疏手底空了,他怔了片刻——隻有片刻。
餘晖将近,黑夜降臨,靜思閣飄出的暴雪鋪天蓋地,無聲抹消這個失落之地的一切痕迹,敵我皆是如此。重重圍立的狐族亡靈瞧見這一變故,紛紛靜止不動,眼看李無疏執劍起身。
亡者理應安息,複仇是活人的事。
“誰能告訴我,現在是什麼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