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覺壯麗難繪,便寫成文字,再化為符文,藏入符中。
複坼上來時,就看見他在對着日出畫符。
此情此景頗有些詭谲滑稽,複坼忍不住笑出聲。
“大戰在即,他們都頗為緊張,你倒好,還有閑心畫符。”
“這是信。”
祝玄光頭也不回,專心緻志。
此處無筆,他就以手代筆,劍指淩空,過處靈氣流光,字字映入黃紙,又化作符文。
複坼自然知道他将信蘊于符的事,對方不僅将五霞天日出美景描繪入符,還寫親身走過的諸天四季,晝夜交替,星月橫空。
這似乎是祝玄光為數不多的消遣。
每回大戰之後,慶功的人群中沒有出現祝玄光的身影,複坼就曉得他必然又是去尋一處美景了。
“若我們最後都死了,還有人能看見你寫的這些嗎?就算能看見符,誰又懂得從符中解信?”
聽見他的疑惑,祝玄光指尖微微一頓,又繼續寫下一筆。
“應該會有人懂的。”
“你果然不是寫給自己看的。”
複坼輕笑一聲,有種“被我言中”的得意,又湊近了端詳。
“這是寫給誰,你舊日某位同門,還是你從前的道侶?”
“休要胡說。”
祝玄光被他聒噪得不行,沒奈何歎了口氣。
“若我徒弟能看見,那便是寫給她的,若她最後無法得見,那給誰都是有緣人。”
“徒弟?”
複坼大感興趣,繼續追問不休。
“從前未聽你提及過,他是男是女,修為如何,你有幾個徒弟?”
祝玄光:“一個。”
複坼:“哦?能被你收為徒弟,必是天資不凡,有過人之處。”
祝玄光:“她資質一般,根骨尋常,也不大聽話,唯獨心志堅定,還有些記仇。”
複坼笑道:“你這是誇人還是損人?”
祝玄光搖搖頭,指尖未停。
“她應該會恨我,這些符,她大抵是看不見了。”
複坼不解:“為何恨你?”
祝玄光:“因為我親手殺了她。”
複坼:……
“難道她幹了什麼欺師滅祖之事?”
祝玄光:“非但沒有,她還在我飛升渡劫之日以身護法。”
複坼:“既然如何,你為何還要殺徒?”
祝玄光:“碧雲天的點仙譜殊為酷厲,若非如此,無法瞞天過海。”
複坼恍然:“你想為她避開法則,她可知情?”
祝玄光莞爾:“一無所知。但我想,但以她心志,也許遲早會憑着自己的能力,尋到這些答案。”
複坼:“她若不知其中内情,如何還會照你所希望的去做?說不得她就此一蹶不振,這樣的修士,我見得太多。”
祝玄光搖搖頭:“不會的。”
複坼撇撇嘴:“你們碧雲天的人心思真夠曲折複雜的。”
祝玄光:“我隻是足夠了解她而已。”
複坼:“看來她對你十分重要。”
祝玄光:“所有事情,對我而言都很重要。”
“隻有口是心非之人,才會急于否認。”
複坼憑空一撈,不知從哪摸來的果子,塞進嘴裡就咬一口。
祝玄光将最後一筆落下。
“你來尋我,便是為了說這些廢話?”
複坼啊了一聲:“我是來與你說些遺言的。”
他坐在石頭上的腿随意屈起一條,另一條還在石頭外晃蕩,悠閑得根本會說出口中的話。
祝玄光淡淡道:“我興許比你先死,你與我說有何用?”
複坼:“我舊傷在身,此番大戰,約莫是熬不過去,他日即便一時半會死不了,又或是失蹤了,你也不必管我,便是神魂俱碎,我也要拉幾個墊背的。”
祝玄光點點頭,示意他知道了。
“你無須如此悲觀,他們隻為滅世而來,并非想要兩敗俱傷,滄溟已重傷,若能讓其他人覺得滅世行不通,最終未嘗不能彼此退讓,相安無事。”
“即使訂下盟約,又能維持多久?我從下界飛升而來,如今那邊還有我的宗門故舊,我自然不肯坐視諸天靈氣斷絕,可像你我這樣的仙人,又還剩下多少?對面陣營中不唯獨先天仙靈,亦有不少後天飛升的仙人,他們早就将自己當作與生俱來的神仙,江潭那樣的,并不在少數。”
複坼說至此,頓了頓,似嘲弄又似自嘲。
“天意從來不無情,隻因人心僭天意。”
“還有個辦法。”
祝玄光仔仔細細将符檢查一遍,掐了個法訣,将其收進一顆金珠,又将金珠納入識海。
“如今隻有十八諸天,不是三百八十諸天,也不是七十二諸天,與當年形勢截然不同。上界與下界氣運相連,歸墟不能再擴大,下界若靈脈斷盡,終究會對上界有所影響,這些道理,他們都明白。滄溟廣铎重傷,徐無夢也不在了,大家都打累了,潮汐散而複聚,月無永久之盈缺,陰陽交濟,分久必合,無非需要一個懸斡平衡的支點,一件足以維持封印的鎮物。”
他的神色很平靜,一如遠處天際霞光散盡後的蒼茫悠遠。
“我來當這件鎮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