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易也愣了:“他,他沒跟你說嗎?他說你可以不陪啊。”
樂庸輕聲:“他為什麼說可以?你去問他可不可以是嗎?為什麼要去問?我看起來……軟弱?脆弱?怯懦?”
冷不易沉默。
樂庸道:“你咋不去問他你可不可以吃屎,他也會說可以的。”
冷不易忍了一會兒,覺得樂庸現在什麼也聽不進去,說什麼,樂庸都覺得是侮辱,所以,他還是不說吧。他站起來,茫然地,看看樂庸,想走,又停下,再看看樂庸,樂庸垂着眼睛,縮着肩,就象被打怕了,随時想縮成一團的小動物。他會永遠這樣嗎?我的淘氣弟弟忽然變成怯生生縮在牆角的老鼠了?忽然間冷不易崩潰了,一把抱住樂庸,痛哭:“他說可以,求你不要陪我了!我知道我錯了,我不想再看見你血淋淋地躺在那兒不動。我甯可自己死了!”
樂庸愣一會兒:“啊,要是為了救你命,那倒是值得的。但是我覺得,本來他們也不會要你命的。”如果為了救冷不易,再怎麼樣我也不會覺得丢臉的。但是他們說我可以不去,那我覺得他們純是逗我玩,然後我還玩不起。
冷不易哽咽:“求你,你去同師父說一聲,他會答應的。”
樂庸默默點頭。
冷不易愣愣地:“真的嗎?你答應我!你是認真的!”
樂庸輕聲:“真的,本來我也受不了了,我是膽小鬼。我不是,嬌生慣養的皇家廢物嘛。”
冷不易呆住,我們以前經常互相罵啊,你也有罵我是蠢貨。你,這是當真了?
樂庸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星空。他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睡着過,好象偶爾夢到過一張張嘲笑的面孔,好象一直沒睡着,第二天要發生的事,不管是什麼,都讓他的胃抽成一團。
我不去,我當然是個笑話了。
我去了,我覺得我也是個笑話。根本用不着我去當英雄,我非要去,我特麼還挺不住,活脫脫地演了把小醜。
韋帥望進來:“喲,兒子,你該起床了,咱們去把這事結束吧。”
樂庸沉默地,毫不反抗地慢慢起來,慢慢穿衣服,半晌聲音低微:“你不是說,我可以不去?”
帥望搔搔頭:“我說了嗎?好象說過。可是你沒說不去啊。這,你至少應該提前通知一下,讓我找個理由吧?”
樂庸低着頭,顫聲:“如果不是必須……”他微微哽咽:“我怕我扛不住,反而成了笑話。”
帥望想了想:“我覺得,你要是下定決心扛過去,應該就能吧。就象……有什麼話,你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說,你就沒說。”
樂庸一驚,擡頭。
韋帥望的目光很溫和,看起來一點責備他的意思也沒有。樂庸慢慢想起來,他幫我運行内力,所以,他當時就知道了。
所以,他猜到是小雷,我不想說,我甯可繼續挨打也不說,他就當做不知道。所以……
他沒有看不起我?他的表情,看起來,好象挺欣慰的。
帥望微笑:“你覺得你受不了,可能是因為,你覺得你受不了,就可能不用忍受了。我覺得,如果你真的覺得必須承受,你是能承受的。不過……”
帥望想了一會兒:“我也不覺得,你必須要受這個罪。你要不想去,就不用去了。沒關系,你還小,慢慢成長,不急。”
樂庸沉默一會兒,低弱地:“你,失望了嗎?”
帥望笑笑,摸摸他頭:“沒有。你什麼樣我都愛你,何況你已經很好了。”
樂庸沉默。
帥望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改口的意思,拍拍他肩,轉身走了。
冷秋看着韋帥望若無其事地自己來了,看着韋帥望若無其事地坐下了。面對冷秋那麼明顯的疑問目光,好像沒有打算解釋一下的意思。
冷秋震驚于韋帥望的無恥,瞪視了有五秒鐘,終于困惑地:“樂庸呢?”
帥望道:“他不想來。”
冷秋暴怒:“這是春遊嗎?他不想來!”
帥望道:“嗯,本來就是捱義氣的事,他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用來。”
冷秋怒吼:“他說了,就得做到!”
帥望淡淡地:“他可以這樣要求自己!别人無權要求他必須實踐所有諾言。我還答應過做個好人呢。”
冷秋噎死,對,韋帥望答應過做個好人,我要認為他現是個好人,我特麼得吞下頭豬!
冷秋起身直奔姜園。
帥望想了想,嗯,冷秋不是樂庸的爹,不可能把樂庸強行綁來,他要去說什麼,這言論自由嘛,總不能不讓人說話啊。
樂庸依舊躺在床上,目光茫然,神情不安。
冷秋怒吼一聲:“站起來!”
樂庸吓得立刻跳起來,站好,一臉驚恐。
冷秋靠近,近得能感覺到樂庸的顫抖,近得樂庸感到可怕的壓迫感與窒息。他輕聲問:“你的意志力支撐得起你的驕傲嗎?”
樂庸瞪着他,我的驕傲?
我的驕傲,上次不就打碎了嗎?
我還有驕傲嗎?
冷秋道:“你可以不去,從此以後,你就是冷家山上的笑話。你說的那些狠話,以後師爺可以當笑話聽。”
樂庸的臉,慢慢漲紅。
冷秋也不再說,轉身就走。
樂庸靜靜地想,師爺問我,我的意志力支撐得起我的驕傲嗎?所以,他覺得,我還可以驕傲。他說,如果不去,我就是笑話,那麼,我現在還不是?
我的驕傲,我真的撐不起嗎?我是笑話嗎?
韋帥望看見冷秋獨自回來,微微松口氣。是,師爺不會把他兒子強行拖來。然後也微微有點失望,啧,師爺的毒牙也沒用?
兩人坐下,都沒出聲,站在那靜靜等着的冷不易也沒出聲,隻是,他對冷秋的暴怒,為自己的好弟弟感到辛酸。明明是我連累弟弟,陪我挨打,不是樂庸的義務。為什麼要苛責他?
帥望陪笑:“師爺,可以開始了嗎?”
冷秋沉着臉,拒不表态。
韋帥望覺得,大爺,您這是啥意思啊?非讓我說個理由?特麼我現在再說我兒子有内傷,他肯定要求拖過來當衆查驗,而且不準我碰我兒子。你不會想把我綁起來陪打吧?我同你說,我是絕對不會逞這個英雄的。
一時,有點冷場。
邊上的冷如切,一聲不敢吭,大佬們不吩咐動手,誰敢動手。
良久,一個人影出現在校場邊上,遠山高聳入雲,碧空萬裡,那個緩慢走過來的小小的身影,顯得特别孤單而渺小。
冷不易驚恐地瞪大眼睛,然後哭了。
樂庸慢慢走過來,我準備好了,我想認真感受一下,到底是什麼讓我失控,什麼樣的疼痛讓我不能保持沉默。
他默默走到師爺和父親面前,低頭站着。
帥望問:“有人威脅你嗎?”
冷秋側目:“你再說一遍?”
樂庸擡頭,臉色蒼白,目光裡卻露出一種奇怪的平靜與固執,他輕聲:“我也想知道,我能不能。”
帥望微笑,想了想:“不能也沒關系。你隻要說一聲,我就叫停。”
冷秋怒道:“是,但你父親再也不會安排你做任何重要的事,因為他不确定你是否有意志力完成。”
韋帥望确定地:“我相信他有。”
樂庸隻是點點頭。
好吧,韋帥望示意行刑。好吧,不管他想要什麼想做什麼樣的人,我隻有支持他,不能替他選。
帥望看看冷秋,笑笑:“做師爺的孩子,不容易。”
冷秋淡淡地:“我說到做到。”
老子說一樣對待,就一樣對待。我兒子不能給我丢人,你兒子也不能!
韋帥望不安地抖腿,拳頭松開握緊,握緊松開。
鞭聲呼嘯,抽在人身上的聲音清晰清脆。韋帥望扭開頭,回過頭掃一眼,垂下眼睛。冷秋覺得,特麼我身邊坐的不是掌門,是猴子。
該慘叫了吧?
沒有。
所以,出啥事了?
韋帥望無奈地擡起眼睛看樂庸。樂庸面無表情,偶爾眼角微微抽摔一下,他那雙瞪大的眼睛,時不時微微劃動一下,看起來象是在認真品嘗疼痛的味道,就象在品嘗一杯烈酒,上次我嗆得喘不過氣來,這次我認真地,小心地,再嘗一下。屏住呼吸,沒有呼吸就沒有聲音。劇痛之後,再保持呼吸,把這熱辣的疼痛慢慢咽下去,然後,也就是這樣……還行,我不會吐出來。
帥望沉默。
他确定樂庸這回不會出聲了,實際上小家夥,連表情都沒變。
十幾下時,樂庸劇烈地掙紮一下,鐵鍊“嘩啦”一聲,然後他就慢慢垂下頭,挂在那,低着頭,張開嘴,喘息,血順着半張的嘴,不停地流下來。
冷不易也沒好多少,挂着淚水的面孔,已經痛得沒表情,目光空洞茫然,大約除了痛,沒别的想法了。
韋帥望此時終于承認,不但我小兒子記恨小念了,連我也厭惡他了。這就是親弟弟親爹全力維護你,不然,你同冷家可結下仇了。害得師爺抽自己兒子的人,師爺絕對會站在一邊看着你蠱毒入腦,輾轉哀号着死去的。流自己的血救你命?師爺連恨你都不屑,隻會看着你屍體輕蔑地:“傻X。”
可能挨揍這事真的能習慣。
這次挨完打的冷不易居然是清醒的,雖然解開鐵铐時,冷不易雙膝一軟,趴在地上,他輕輕推開冷如切扶過來的手,慢慢轉身去看身邊的樂庸。
下人正在開手铐,樂庸無聲無息地挂在那兒。
冷不易伸手拉一下樂庸的衣角,你醒着嗎?
樂庸醒着,不掙紮不喊叫,不過多消耗體力。你确認無法逃走,決定忍受每一次疼痛,就不用心髒狂跳,血壓飚升。隻要你決定不對疼痛做出反應,你的身體就能不反應。
樂庸等了一會兒,鞭打停止了。他覺得,還行。挺難忍受的,但不是不能忍受。
有人拉他,樂庸勉強睜開眼,看不易一眼,笑了。嘴裡的血也流了出來。
冷不易顫抖着慢慢窩下身子,伏地痛哭。
冷秋看着滴血微笑的樂庸,忽然間感覺,這虛弱傷痛又帶點狂傲的笑容,有點象一個人。
落花流水,依稀故人來。